通向外婆家的路,是陪我走过童年的路,也是而今魂牵梦萦的路。
通向外婆家的路,起自我家的杨宅村,终于外婆家的江湾镇。
这条路只有十华里,儿时觉得很长,长得自己很难走到,宛若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
通向外婆家的路崎岖坎坷,逶迤难行。当年的路上至少有三个关。这三关险境,几十年来时常在我梦中出现,令我难以忘怀。
第一关是在我家出村北约两华里的和溪岭头。出杨宅北村口不久,是自战争年代残存下来佛堂至稠城的一段公路,因年久失修坎坷不平。因走的人少,路两旁多有坟冢,多是未开垦的黄泥荒山,行人极少。行走其间,静寂催生的恐惧提上心头。当行至和溪岭头,路两旁是遍地丛生、高过人头的灌木,常听大人说这里有豺狼和野猪出没。记得儿时有一年,我正在前山牧牛,只听到田畈里有几个农人手持锄头边追边喊,有一只似成年狗大小的狼往我们这边逃来,我和伙伴们亦边喊边寻石头来砸狼。最后,狼逃进满畈蔗林里,无法寻觅。每次去外婆家,一上和溪岭头,一种阴森森的恐惧便袭上心头,即使跟着大人走也惶恐不安。为了减少心理压力,我常在上岭路口等大人,之后跟着他们行进。实在等不到人,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那几十米岭头隘口,下岭后再回头看那被征服的山岭,心跳才慢慢平复。
下岭后不久,就到了和溪村。路边有一间茅屋,住着一位腿脚不便的老者。老人养了只狼狗与他相依为命。这狗十分凶悍,当路人走近茅屋时便会狂吠,如见行人无防备,便会跃跃欲试。对此,老人见怪不怪,狼狗伤人事件也时有耳闻。为安全过第二关,我也等大人一起走。实在等不到人,就用大哥教我的绝招,捡两块石头,或手握木棒前行。有了石块和木棒,不要轻易出手,只是吓唬狼狗而已。如果轻易掷石块或木棒击中狼狗,它知你手无“武器”,反而会发狂冲上来咬不说,老人也会因伤狗与你为难。
提心吊胆过了第二关,就可放心沿着义乌江北行,欣赏江中过往的船只与竹筏。过了新店村,又紧贴义乌江北行,眼前会出现一座山丘,宛若驼峰,耸峙于江边,恐有近百米高。这座山丘的西边长满灌木和茅草,东边毗邻义乌江,有几十米的断崖峭壁。峭壁下部,有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似系于峭壁的一条腰带。在山丘紧靠江的岩石上,有凿出的一级级台阶,称百级踏步。儿时,我边走边喘气数着石阶,记得有两百多级,分挂在山丘南北岩面上。登上山脊,可见一块十余平方米的岩面,坐在临江一边,没有护栏,令人心惊肉跳:几十米崖壁下,江水滔滔南去。船上的螺号声和纤夫的歌谣不时传来,让我对激流勇进的人们心怀敬意!
我去外婆家,妈妈的心总是系在我身上,她千叮咛万嘱咐,要留心百级踏步,千万不要迷恋山顶的独好风光。妈妈还常将道听途说的百级踏步悬崖失足的故事讲给我听,以作警示。
过了百级踏步,江湾镇就在眼前,我的心顿时兴奋起来。那时农家没有电话,但外婆会琢磨我暑假做客的时间。一般而言,放暑假第二天,只要天不下雨,我就会独自上外婆家。我一到,她就会提着小饭篮,篮内放只大搪瓷杯,到街上买我最爱吃的江西馄饨。她怕我吃不饱,还会带上两只肉包子或干菜饼,让我美美吃一顿。
每年暑假,我去外婆家最少两次。第一次回家前,我与外婆相约第二次去的日子。那是枣子熟的时日,定下后便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以免外婆望眼欲穿。在百级踏步西边山丘上,有外婆家的一块地,种有几棵枣树。每年暑假中后段,枣子有小部分表皮转红了,又大又甜。我每年会去采摘一两次,那滋味难以忘怀。
有一年,我与外婆相约的一天早上,乌云密布。妈妈叫我改天再去,我自顾自拿了把桐油布伞就上路了,走到和溪岭头就下起雨来。在上岭前,我等不到同路人,于是壮着胆子,收起油布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那个灌木夹道的险关。
到了江湾镇口,老远看见风雨中站着一个头戴小笠帽的老人。走近一看,是外婆,我立马扑进她怀里,泪水比雨点更稠密地洒在胸前……
20世纪60年代,稠城至佛堂开通汽车客运班车,公路从百级踏步西百余米地域穿过。百级踏步这条古道就此退出人们的视线,成为打上历史印记的荒径。我的外婆也于1961年作古,此后我再未见过那条挂在山脊南北两侧的石阶,它成了我魂牵梦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