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杰宁报告文学《格老子叫珊卡》
一
知晓珊卡其人,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
彼时,我还在广播站做采编,记得有一姓谢的通讯员爱写词,其中好几首歌词请珊卡谱曲后,屡屡斩获省里的大小奖项,从此埋下“珊卡”是谁的疑问。
2023年5月,我受浙江省散文学会委托,在桐庐县陆春祥书院点评“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的4部作品,其中就有杰宁的《爱亦有心》。
一年之后,我又读到杰宁的长篇报告文学《格老子叫珊卡》。忽然发现,30多年前埋下的疑问种子终于发芽:珊卡个性鲜明、业绩斐然,颇像查良镛笔下的“老顽童”。
二
珊卡是重庆人,自15岁离开家乡后,在浙江工作生活了近60年,“格老子”是他的口头禅。而在川渝地区,“格老子”是个方言词,通常指自己,无奈之时也用于调侃和笑骂别人。
珊卡敬畏文字,每写好一首词,或者谱好一支曲,他总要将其揣在口袋里,反复吟唱揣摩,精益求精。
“一首经典好歌必定包含其独有的词作、曲谱和唯其独享的歌手,且三者不可有任何瑕疵。”珊卡谦虚地说,“我作词谱曲60多年,总共谱曲3000多首,拿到全国一等奖的有100首,但传唱不衰的就不多了。”
珊卡肯吃苦,是当年的苦难成就了今日的辉煌。只是,杰宁惜墨,仅写了《重庆娃子的苦难童年》《打赤脚上学的川娃子》两小节,貌似分量不重,但其中说到的两个生活细节,却足以佐证珊卡的人生根基:忍和韧。
珊卡是在日寇对陪都重庆的无差别轰炸中呱呱坠地的,因为生不逢时,小小年纪便遍尝衣不遮体、颠沛流离和饥不择食之苦楚。他5岁入学,16岁入职,入职不到一年又被送去技工培训班学习。有一天下雪,珊卡还打着赤脚。班主任钟老师见状,好奇地问他,为啥不穿鞋?
珊卡父母多产,20年间生育了13个子女(7男6女,其中两个因不足月而夭折),珊卡排行老二。面对培训班老师的疑问,他只能如实回答,口多力薄买不起。平常日子,珊卡都光着脚丫,哪怕是寒冬腊月,顶多裹上几片破布,再套一双草鞋……
珊卡从懵懂少年到安享晚年,从二八年华到耄耋之年,一直辗转于川、甘、闽、皖、浙数省的崇山峻岭之中,无不以“柔软而结实”的姿态工作与生活。即便临近退休,他还感恩组织,为自己的原单位倾心打磨《电力建设者心声》,并捧回“全国首届企业厂歌大赛”最佳作品奖。
这个奖说大也大,说小亦小。因为珊卡最看重的,还是国家三部委联合颁发的“全国职工自学成才”奖——那是汗水和心血之结晶。
三
书与画,同质而异体,故有“书画同源”之说。
音乐是节奏美,线条与空间所营造的氛围,抑扬顿挫,令人陶醉。而书法是技术美,高超的线条质量和精巧的空间分割,雅俗共赏,令人回味。
一生择一事,一世倾芳华。如果说珊卡在音乐上的造诣,是依凭“勤学”得来的,那么他那一手变形篆隶,则应归功于“苦练”。
杰宁写道:“珊卡将音乐创作中的快慢强弱、明暗对比,以及立体丰富的高潮安排等技法用于书法创作,下笔抑扬顿挫,重疾徐均,富含节奏”“字里行间‘音’魂不散,似乎都跳动着音符的节奏”。(《“音书”是这样炼成的》)
“学书须用心,心正则笔正。”(启功语)艺术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喜欢的偶像。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知名作曲家刘其发曾发布《书法大师名录》,直言不讳地给出自己所推崇的12位“偶像”:王羲之、苏东坡、董其昌、赵孟頫、沈尹默、于右任、郭沫若、康生、林散之、赵冷月、任政、珊卡。
字写得漂亮,充其量只是一个写字匠而已,书法必须有章法。一字一行之间,一点一画之内所蕴含的黑白流变,玄机妙理,自然气韵都很重要。
珊卡擅长的“音书”,是一种将音符融入书法艺术的大美创意。对这种变形篆隶的评判,尽管没有一个恒定标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珊卡能成为一些专家学者的“偶像”,足见其实力。
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结识的胡涛,现在金华(中国)水电十二局当差,早年与珊卡有没有交集?
“我俩是忘年交。”去电征询,胡涛“秒回”,并发来一张合影,背景恰好是一幅“涛声依旧”的书法作品。
“那幅字,是珊卡先生的音书?”
“对的。他自学成才,还为局里谱写了一首歌,我从心底里佩服。他的书法用笔严谨精巧,结字遒媚多姿,气韵精致华美,我很喜欢。”
恕我孤陋寡闻,“音书”还是头一回见到,听胡涛这么一说,便把照片放大,仔细瞧了瞧。
珊卡的音书既有古典韵味,又不失现代气息。每一个字仿佛是一个音符,一个情感的载体,可观赏,更能品味。
四
笔名是一种文化,大多饶有情趣,满含深意。
珊卡,原名姚春荣。其由来,与著名作家沈雁冰的笔名茅盾有些相似,都是作家对社会问题的深层思考。
“姚春荣是谁?没听说过,就这么一个搞水电建设的工人也能写出好歌来?……先删了吧!”《“珊卡”是这样得名的》
对文艺工作者而言,作品就是商品,总想让更多人看到或者听到,实现其自身价值。然而,无数灵感乍现、激情澎湃时写下的曲子,皆因姚春荣是个无名小卒而胎死腹中;很多采风谱就的得意之作,试投之后老是杳无音信。
“好吧,既然你们对我的歌曲又删又卡,那我就以‘珊卡’为名,看你们到底能删我卡我到何时!”
珊卡的做法貌似意气用事,但未尝不是一种真实心境。
20世纪80年代初,珊卡读到云南省著名作家卢云生写的《五十六根琴弦连北京》歌词,很是欢喜,立马给它谱上曲调,先后投给国内20多家音乐刊物。岂料,珊卡连投了17年,不是杳无音信,就是石沉大海。
“一首好的曲子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好的音乐是不会死亡的。”1997年初,中宣部向全国征集优秀歌曲,珊卡便把《五十六根琴弦连北京》送到了省里,却依然没被“专家”看中。幸好,从北京请来的“伯乐”慧眼识珠,硬是从众多落选作品中将其“捞”出,参评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最后,经层层筛选和无记名投票:《春天的故事》排名第一,歌颂香港回归的《百年》排名第二,珊卡的《五十六根琴弦连北京》排名第三,喜获季军奖杯。
“五个一工程”奖是中国文艺创作最高奖,也是音乐家、作曲家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彼时,珊卡还是籍籍无名的业余作曲者。
珊卡成名之后,前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或约请授课,或讨教技巧,或盛邀加盟。而所谓“加盟”者,要么是重金邀其为他们的企业填词作曲,要么是请他参加各种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业活动。面对种种盛情,珊卡一一婉拒。
名师出高徒。近年来,全国各地投在珊卡门下的学艺者不少,好多学生感念导师的悉心指导,想奉上稿酬和奖金,珊卡不仅没收,反而给予“严肃批评”。
钱既是一面照妖镜,更是一把良心尺。把钱看淡,是一种至高境界。珊卡不为欲念和利益驱使,看得通透,活得潇洒,实乃傲骨使然。
五
报告文学是文学“轻骑兵”,最大特点是非虚构性。
非虚构源于事物的本真,需要作者深入采访和细致观察。珊卡与杰宁有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杰宁写下的文字早已泄露“秘密”,呈现出一种难得的亦师亦友之亲情。
杰宁,原名陈荣华,祖籍东阳,现居宁波。他是一位孔武刚毅的汉子——武警出身,扛过枪,抓过悍匪,参战时负过伤,荣立二等功及3次三等功,曾荣获伤残荣誉军人和全国优秀功模人民警察称号,著有散文集《回眸觅玉》《爱亦有心》《拨雾寻迹两万里》。
在《格老子叫珊卡》中,杰宁详细描述了珊卡的艺术成就,但又不拘泥于传记文学以时间为脉络的惯常写法,而是娴熟地运用叙述、白描、倒转、钩沉、引用等散文随笔的创作技巧,结构奇瑰,文笔流畅,细节丰盈。而这所有的一切,只因珊卡与杰宁之间距离较近而来,亦因真情付出而至——片段式的书写,是靠思想之魂来完成的,虽说篇幅不长,但写得很接地气。
换言之,没有珊卡,此书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没有文章的丰富与精彩;没有杰宁,书中所写的故事,很可能就只是一堆没有经过精心加工的原始材料,埋在珊卡心里,时日一长,就会渐渐被岁月浸染,难以焕发耀眼之光。但幸运的是,坚毅的珊卡和刚毅的杰宁,有了一种命定的机缘,珠联璧合,彼此成就。
文无定法。不管何种创作方式,传记可以是一本书那样厚重,也可以是一篇文章这般饱满。纸短情长,浓缩的正是主人公珊卡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的人生。
品读此书,我们如能因此珍惜当下,珍惜身边人,珍惜生活之日常,不正是阅读对现实的美好观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