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群言堂

缸情

张建春

天擦黑时,三婶进了三叔的门,引得歇在大皂角树上的喜鹊“喳喳”叫。

喜鹊叫“喳喳”,喜事临门。三叔娶了三婶。

村子里娶亲讲个时辰,一早、一晚。大早上进门,天亮着,新媳妇和嫁妆看得明白,娶亲家殷实些,早中晚喜席得吃。擦黑进门是另一说,新媳妇怕对不起观众,嫁妆也一定寒酸,喜席也就一顿,娶亲家好对付。

三婶是擦黑进门的。三婶的长相被一层黑雾裹住了,看不清,但陪嫁的东西藏不住。

三婶家陪了一口大缸,俩汉子用劲抬着,狠狠地勾着腰,沉沉的。

乘着大月亮头,三叔看清了三婶的眉眼,不丑,个子却矮矮的。

早晨,三叔三婶还温存在被窝里,就听到三婶的婆婆在大声说气话。

三婶从三叔的怀里挪出来,三婶婆婆的话太刺耳。三婶的婆婆嫌三婶家的陪嫁太寒酸,一口破缸,空空的装着空气。话讲得特别难听。

倒是三婶的公公,敲击着大缸,大缸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婶的公公连声称赞:好缸,好缸。

缸是好缸,半大孩子高,通体的白,缸面上绣着蓝色的荷,有花开放,还有翠蛙在“扑扑”地跳。

三婶嫁三叔,家中实在没有好陪的。三婶主动提出,把家中的缸陪了。

陪得少,三婶在三叔家的地位就低低的。好在三叔心疼三婶,三婶少受了不少气。

过了年,三叔三婶和老人分家另过,除了分了两间破房子,蓝荷缸是最大的物件。

蓝荷缸是三叔起的名字。村子中家家都有缸,缸是装水装米的,自然还装些其他的物品。

小家摆开阵式,小日子的“操台锣”算是敲响了。

蓝荷缸摆在三叔三婶的床前,这是三婶的主张。三婶想娘家,就摸摸缸、看看缸。蓝荷缸有娘家的气味。

半人高的缸占地方,不能闲着,三婶就把三叔和自己的衣物叠好了放里面,衣物不多,仅盖住了缸底。

三叔有过打算,等日子过好了,用蓝荷缸装米,高高的缸、滑溜溜缸面老鼠爬不上去。老鼠太多,夜里咬鼻尖,睡着了啃脚趾。

不过,年成没见好过,米或面一直没能在蓝荷缸里安家。

三婶是能干的人,屋里屋外不怂任何人。个子矮咋啦?挑担子不比任何人少!这让村里人另眼相看。

三叔在乎三婶,三婶的心热热的。有时三婶使小性子,三叔让着,但三叔有点子,一把将三婶抱起,放进蓝荷缸里,三婶爬不上缸沿,急得“嗷嗷”叫,去了心性。三叔这才把三婶抱出来。抱来抱去,三婶的心早稀软了。

穷日子,这也算个乐子了。

也有人打蓝荷缸的主意,毕竟这缸精制,和村中其他粗糙的缸不同。就有人上门,十块八块地出价,最高出到百元,要买了去。三婶有些心动,三叔却一口拒绝。不卖,给个金元宝也不卖。

那年月百元可是大钱,能盖上两大间房子的。干一天活,整整的劳力才能挣上两角钱呢。

三叔不卖缸的决心大了去。三婶知道,三叔这是为着她。可为自己什么呢?三婶又想不明白。

蓝荷缸一年里要排上个大用场的。

过年前,三婶会生火烧水,烧热两大桶水,倒进缸里,罚三叔洗澡。三叔乐意,但让三婶先洗。三婶不愿意,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哪有地先洗的?三叔拗不过三婶,光溜溜地没进缸里,三婶又搓又揉,把一年的苦累洗净了。随后三婶洗,三叔帮忙,帮着帮着,三叔又跳进缸里再洗一遍。

三叔三婶双双的洗,蓝荷渐次开,翠蛙扑腾得更欢。

三叔和三婶好,好得一村子人眼热。

三叔和三婶有了儿子,家中的事多了不少。儿子会走了,调皮得很,缸又有了新用途。三婶忙事顾不上儿子,站了个凳子,把儿子放缸里。儿子喜欢,坐在缸底玩,摔不着跌不着,安稳得很。

不知何时,蓝荷缸移到了室外,成了装水的缸。缸能装,五担水才能将缸装满。水是三叔挑,三婶伸不上手。

缸里三婶养了几只田螺,小孩拳头大田螺,在白色的缸壁上,走出一道道好看的路。一条螺蛳一条路,说得不差。三婶和儿子说田螺姑娘故事,儿子扑闪着眼睛听得入迷。

儿子七岁这年,出了件天大的事。

蓝荷缸半缸水,三婶站在小凳子上勺水,发了黑头晕,一头扎进了缸里。等三叔发现,三婶没了。

三叔疯了一样,拿着榔头砸缸,“呯呯呯”,缸坚硬,连个白印子也没留下。三叔泪眼模糊,却发现开着的荷花闭合成蕾,翠蛙跳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三叔犹豫再三,用蓝荷缸敛了三婶,深深地埋进了老坟地。

荷花开了一季又一季,三叔一个人把儿子养大,苦在眉毛心荡来荡去,但日子还是过了下去。

三叔八十岁这年,村子里大征迁,要盖最好的房子,老坟也要迁移。

蓝荷缸扒了出来,三婶的骨殖窝成了一团,摊在缸底。缸在阳光下折射出光彩。三叔发现缸面上的荷花一朵朵地打开。

三叔不管不顾把缸拉回了屋里。

三叔把儿孙们拢在蓝荷缸边,一遍遍说蓝荷缸的事,缸发着嗡嗡的回响,如是有人在应答。

蓝荷缸上的荷花动了起来,开开合合,翠蛙也在上下蹦跶,激起的水珠漾在荷叶上,粒粒晶莹。儿孙们都看到了。

2023-04-12 张建春 11 11 义乌商报 content_332339.html 1 3 缸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