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名家

梦里乡愁是新米

◆朝花夕拾 三川

甲骨文中的“米”,纵横琐碎,是个象形字。《说文解字》亦说,“米,粟实也”,泛指稻米、高粱、玉米、小米、黄米等等。但梦里乡愁那碗米是写实的,只能是当年新出的稻米。

自以为知米、懂米,是新米的知音。却不想,有一回慈母来家中小住,听我聊起新米,居然说我的想法似是而非。

妈妈说,“新米”约定俗成,即便是当年新出的稻米,也有入仓不入仓之分──新谷归仓,便作休眠。用它碾米,所得之米尽管也叫“新米”,却不能用来祭祀。就像进了冰箱的鱼鲜,其味终究没有鲜活的好。

上塘鱼下山笋,讲的就一个字“鲜”。我对新米之“新”一知半解,是因为内心不曾有过父母那份期待与坚守。

农民种田,犹如妇人怀胎,始于“备田”。

立冬之后,乡村便进入一年当中最为惬意的农闲──孵日头,搓麻将。某一天,绵绵冬雨润湿了刚刚割去晚稻的干燥田畴,就到了“备田”日子。农人起个大早,来到明年还种水稻的田丘,用力撒下一把把紫云英种子。

紫云英,俗称“草子”。“草子好,半年稻。”清明春始,牵牛开犁,湮没的紫云英就是最好的绿肥。

水稻由水而生,按时而长,琐琐碎碎。但一到秋末,晚稻便进入最美年华──安守内心,养精蓄锐,从青涩到饱满,直到遍体黄透,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

稻穗低垂,剑叶高举。“开镰了!”农人纷纷把稻筒、竹席扛进稻田,四人一组,两人割谷,两人打谷。割稻费力,割割打打,轮流替换。劳作间隙,他们会捋下二三颗谷粒,放在掌心,细细端详。或者剥去谷壳,塞一粒口中嚼嚼,有一种粉粉的香甜弥漫开来。之后,湿谷被成担成担地挑回,晒它三五个太阳,再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进风车除尘吹瘪。

新谷车净,是不能直接入仓的,还得置放在空旷处晾凉。晌午,妈妈会急急地挑一担干透的新谷去加工厂碾米,回家煮一锅香喷喷的新米饭。

只是,碾回的新米多半没有想象中的晶莹剔透,或大或小的米粒朴实无华,周身泛着并不清晰明亮的光泽,有些甚至还略略浑浊,像极了偶尔从农人脸上滑下的汗珠子。所谓的新香也不浓郁,只有用力去嗅,才能感受那种似有若无,仿佛来自遥远国度的暗香。它神人共爱,不容怀疑。

乡下人过日子,规矩多,讲究也多,每户人家均有六方神明佑护着,叫“家宅六神”。一粒黄灿灿的谷子,从浸种到收获,再碾成一粒粒新米,历经三季,倾注了农人无数的汗水和心血。更重要的是,农人对土地、对庄稼、对粮食的那份虔诚和膜拜,每一个环节都有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

今天,新米煮成熟饭,农家妇女个个满心欢喜。但她们并不急于开饭,而是梳头洗脸,更衣净手,恭恭敬敬地将满满一碗新米饭置放到灶君菩萨前头,点燃香烛,弯腰叩头。

少不更事。每当家中举行尝新仪式,我便充满好奇:妈妈口中念念有词,到底祷告些什么?及至年长,我才明白妈妈眼中的新米饭,好比谢年的猪头──既感激大地的赐予,又感恩上苍的佑护。

以食为祭,先祭后食,此乃通例。祭毕,妈妈转身回到八仙桌旁,先摆好碗筷,舀一壶陈年老酒,一一端出早已备好的大块肉、烤豆腐、小溪鱼、炒丝瓜等等,再为爸爸盛上一碗饭。最后,她才倚着门框招呼孩子们吃饭。

爸爸是一家之主,在这尝新的日子享受这份特别的敬重,是天经地义的。而在平常,他习惯先喝后吃,一到新米开锅,便喜欢倒着来,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慢慢地把第一碗米饭吃完,再开始夹菜喝酒。多年以后,我在老家与爸爸对饮,酒至酣处,悄悄地问他:这是为何?老爸回答说,一年到头,起早摸黑,不就为这碗饭吗?只有慢食才有回味。末了,他借着酒劲,自言自语:你们不懂的,新米饭的清香,胜过初恋情人的体香。

新米烹饭是新香。但年轻时我确实无法理解,直到有一天,搭档了5年的小滕师傅送我一袋新米。闻着久违的新香,我才猛然想起老爸心中的“初恋情人”,不禁莞尔。

新谷登场,新米下锅,何止是人,就连鸡和猪们似乎也闻到了那种淡淡馨香,一下子掉进了幸福的漩涡。

黄鸡麻鸡芦花鸡原本在院子里悠闲觅食,见主人忽然往地上撒了一把又一把新鲜稻谷,兴奋得双足和翅膀迸发出全部力量,齐齐地飞扑过来,喙捣得咯咯有声。

猪是农人的“合家欢”,人一日吃几餐,猪也就喂几顿。今日尝新,猪食是用泔水拌和的新米糠、新米饭,另加一把鲜嫩的番薯藤。3只半大的两头乌听见猪槽的声响,下意识地摇摆着身体走过来。其实,它仨的内心是急迫的,只是摆脱不了肥硕身体的拖累,就这么一摇三晃地蹒跚而行。拱食时,嘴巴吧嗒吧嗒的,喉头那儿哼哼着,很是贪婪满足。一如我在吃了连续多顿六谷糊后,头一餐吃到久违的新米饭……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新米煮饭,白须老者、盘髻妇人、垂髫小儿,谁人不喜,哪个不爱?就连化身为一介农夫的苏东坡,不也情不自禁地感叹:当年仕途顺利,吃到嘴里的是官仓里的陈米;如今被贬黄州,反而吃到了这么新鲜美味的米饭。

新米饭好吃,恐怕连3岁小孩都知道。

一担新谷可碾新米七十来斤,出米率比陈谷高。新米不卖,但可礼赠──今天我送你,明日你送我,邻里之情、亲朋之谊就像池中的涟漪般荡漾。而在这一来一去、一去一来的分赠中,尝新的日子被人为拉长,无人不喜。

我对大米的记忆,源于童年的乡村。犹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大米奇缺。备战高考前半月,马国刚同学见我餐餐顿顿都吃玉米面、霉干菜,关切地送我2.5公斤粮票。国刚是双职工子女,但兄弟姐妹多,这粮票说不定也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因为彼时的大米,即便是国家工作人员也是定量的,有钱也多买不到一两。当天,我怀揣同学情谊,怯生生地去了粮站,卖米职工先看了看粮票,又把目光从镜片上头投射出来,满眼疑惑,似乎在问:“哪里来的粮票?”

稻谷经碾制后会发生氧化,香气和味道也都会打折扣。粮站之米鲜度如何?饭盒蒸出的米饭虽说没有新米饭香鲜,却比板结的玉米面好吃多了。在白米饭的补给、诱惑之下,我终于如愿以偿,顺利挤过“独木桥”,实现了人生的首个目标──糠箩跳米箩,草鞋变皮鞋。不难想象,我对粮店之米充满好感,甚至难以忘怀。

安文中学曾是东阳南乡的最高学府。倘从那时算起,我这个农家子弟离乡别土,不事稼穑,已整整四十三年了,真快。

现如今,依然捧着“铁饭碗”,天天吃着从粮店或者超市买来的“新米”,但这新米不是以收割时间来算的,而是以工厂包装时间为准的。从一袋大米中,我们看不到四季的替换,也闻不着泥巴、雨水和阳光的气味,更不要说静下心来,想一想农夫耕作时的喘息,想一想农妇祭拜时的虔诚。

新米凝结着日月精华,浓缩着乡情、亲情、友情。只是,当“米”演变为“开门”俗事,又被市场抽象成一种消费符号时,记忆深处的新米就只能是梦里乡愁了。

呜呼!

2022-05-19 ◆朝花夕拾 三川 11 11 义乌商报 content_231446.html 1 3 梦里乡愁是新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