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好些年里,年轻英俊的二哥得空便坐在中院村家门口,唇边横一管自制的芦笛,吹奏悠扬的曲调,“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这首歌,二哥吹奏的频率最高,我每每听时,都会痴了一般,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在风中荡漾。那种力量,是来自芦笛的,也是来自二哥心底的——蓬勃,美好,略带着淡淡的忧伤。
精巧灵秀的芦笛,由苇秆制成。最早识得芦苇,是于年少时看母亲裹粽子,所用的材料是苇叶。苇叶的香里,有一股清气,那种清气,该怎样形容呢,“天街小雨润如酥”,就那么不着痕迹的,从四面八方漂移过来。母亲包裹得漂亮的粽子,功居首位者,当属苇叶。提前些时间,泡好糯米和红豆,苇叶加清水放点盐煮上几分钟,如此,原本韧性很好的苇叶,其韧性又提升了几分。苇叶的香,让人闻过不能忘。
苇叶有韧劲,苇秆亦然。纤秀易折,却是折而不断,这般顽韧的品质,成就了苇秆担当枕簟的精良之材之大任。
每一样草木都与人一样,有其独特的气质和气场。譬如,杨柳是阴柔的女性的,春夏时节,纷披的枝条叶脉在微风中起舞飞翔的样子,其强大的魅惑力让人惊艳到窒息;银杏则是阳刚的男性的,春夏之交的累累硕果,金秋时节的满目明黄,玉树临风,又敦厚阳光,作为行道树的它们,之气派之拉风已然到了势不可挡的境地。而芦苇呢,兼具二者之长之好,既有着女性的温柔妩媚,又有着男性的风流倜傥。
生长于水渠边的芦苇,有着天然的脱俗超拔气质——飘逸的,清冽的,独立于尘世之外的。这世上,有一种人,有一些物,芳华绝代,高不可仰。让人无边地向往,却又是这样的望尘莫及,及至生出莫名的绝望情绪,那般绝望的情绪,锐利,疼痛。是的,纵然后天铆足了劲地修炼,亦是无以弥补,更别奢谈什么追赶和超越了。有些美好,我们无以抵达,那么,就尽可能地做最好的自己吧。一如芦苇,即便生于村野沟渠,也照样可以把我们的眼眸照亮。
和我们人一样,芦苇也需要岁月的沉淀,需要经风沐雨,方致渐渐地有了经得起推敲的厚重和隐藏在骨子里的四射光芒。“人居芦苇岸,终夜动秋声。”秋愈是往深处走,芦苇便越发地好看耐看了。及至深秋寒冬,芦苇吐絮,芦花飞雪,在刺骨的寒风里,从青丝到白头。那白头,不仅全无暮气,却平添一身仙气,芦苇的万千气象、铮铮风骨一下子呈现出来了。那般逼人的风华,是生命在日复一日的骄阳寒风里淬炼锻打,往沧桑的境地里,也是往更成熟高远的境地里,不停歇地不知疲倦地走——境界苍茫,诗意忧伤,卓尔不群,孤绝高蹈。
帕斯卡尔曾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多年前初始看到这句话时,有些困惑,于是,每每见到芦苇,必会细细地打量一番。后来,渐渐地明白:人不过是一根苇草,虽然具备折而不断的品质,但终究还是脆弱的;饶是如此,纵然脆弱的生命,倘若,有深厚的思想,有富饶的精神,有丰盈的灵魂,那便足以让我们仰视崇敬爱戴——仰视其高度,崇敬其深度,爱戴其广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姿态优雅地静立于大地上,也温润如玉地行走于诗经里。不发一言的芦苇有着于静默中传递美好、让人感受美好的力量。空闲时,我喜欢或坐或立于芦苇边,听风听雨,看云卷云舒。芦苇如诗行,流水如诗行,醉了的不仅仅是我们人类,还有穿梭于芦苇间的成群鸥鸟以及阵阵清风。
从小区走出去,便是中央公园。中央公园依水而建,与一条长长的河流相依而行。清风在芦苇间穿梭,芦苇在清风里浅吟低唱。芦苇,清风,不期然的相遇,便成绝配。它们距离我们很近,又距离我们很远,近在我们普通的生活日常里,又远得缥缈如仙。世上所有美好的物事人,大约都是如此这般的——让人捉摸不定,让人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