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单位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了父亲站在人群蜂拥的街角,父亲又是把耳廊朝向了人群。自从父亲来我这里帮我照看孩子后,我发现父亲打探世界的方式错位了,眼睛被耳朵取代。
父亲是几年前从赣中的故乡来到我现在工作的沿海城市。从赣中的丘陵地带来到富庶的沿海地带,父亲本应该如鱼得水,幸福连绵。可他似乎是只旱鸭子,望海兴叹。是啊,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多年来干的都是刨土耕作的农活,如今却要他来城里侍弄孩童,城乡位置的旋转、交替,我想裹挟父亲的心灵的应该是苦涩与落寞。
但父亲没有选择,因为他的孙子尚小,他的儿子儿媳又忙着上班,他的老伴也正忙着带他大儿子的孩子。他只能被迫来到异乡重新开辟他的“田园”。
人在异乡,眼睛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后就算多余了。父亲的眼睛在异乡也似乎显得可有可无,永远是一副慵懒倦怠状,而耳朵却异常的灵动,像两窝收发信号的旋型铁锅,时刻准备着扑捉他期盼的信号。
父亲的信号自然是家乡的嗓音。人在他乡,最能慰藉心灵的莫过于听上几句家乡话啊。父亲的耳廊变得异常敏锐,一扑捉到家乡的嗓音就能立即锁定目标,准确出击。
每次父亲上街,与其说是去看什么,还不如说去听什么。父亲走在大街小巷,他的耳朵总会高耸,一听到与心灵感应的乡音,父亲就会跋山涉水找到“发音体”。然后父亲会异常热情地伸出双手,操弄着家乡话和这人侃侃而谈。父亲的耳廊出乎想象的准确,几乎扑捉到的声音都是来自家乡的这座小城。
父亲说自己在赣中那座小城生活了几十年,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他的声音是无法改变了,故乡的声音已经浸润到了血脉和骨髓。父亲叹息地对我说,人什么都可以被改变,但是浸淫着血脉的乡音是无法改变的。
虽然父亲的耳廊扑捉乡音的能力强,但父亲也有尴尬的时候。记得那次,父亲扑捉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乡音,虽然这个乡音经过很努力的异化,但父亲还是走到她身旁和她聊了几句。可那妇女却坚持说自己是本地人,一口否认来自赣中。回家后,父亲很沮丧,父亲坚持认为自己的耳朵没有出错,是中年妇女出了问题。父亲说,他离开中年妇女的时候,她还偷偷地回望过几眼。父亲说,人岂能忘本?
父亲耳廊的敏锐随着年关的临近益发精准。我也亲眼见过父亲的这种特异功能。
还是腊月时,我们带父亲去置办过年的衣裳。在市区最大的服装市场,这里人多如蚁,声杂如麻。我们蜗行在人群中。突然,父亲停下了脚步。我知道父亲偾张的耳廊肯定扑捉到了乡音。我看到父亲先用眼睛紧紧盯着数米远的一位老伯,然后快速移步过去。异乡相遇的两位老人眼角潮湿,嘴角飞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只好在原地等待。可在驿动的人群中只能随波逐流,岿然不动只会遭人白眼。无奈,父亲只好和那位老伯执手话别。
晚上,我发现父亲的脸一直涨得通红。最后,父亲终于鼓起了勇气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父亲问我语气与神态恰似我小时候问他的语气与神态。
是啊,又是一年冬将尽,又是一年春将回,岁月的轮回总是悄无声息。可是,乡愁就像来自遥远的故乡的蟋蟀,夜夜鸣叫在身处异乡的父亲的耳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