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名家

◆烛窗心影

父亲的手语

杨达寿

我懂事后,妈妈就给我讲,爸爸是一个诚实和勤劳的农民。我爸两兄弟,他是老大,生于1897年。爸爸随爷爷于1917年和1929年建造过两幢楼房,两兄弟分家,我爸分得前一幢。1956年,我爸亲手又造了一幢排三两插厢的二层楼房。在当年,我爸一家也算温饱人家了。

1959年夏,我于金华二中高中部毕业。我为当上我家祖辈第一个高中毕业生而自感满足。在金华参加高考后,我回到义乌老家,三兄弟当即分家各立门户。我分得1917年的老屋,大哥和二哥分得1956年建的各半幢新屋。我当时未成家,仍和父母一起生活。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说话不多,喜欢用手势代言,一家人对他常用的“手语”心知肚明。1959年初秋,我收到浙江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为我的学费而愁云密布,父亲更是一言不发,也无手语。

有一天吃晚饭时,母亲问父亲让不让小弟(我的小名)上学去,只见父亲边打手语边说:“去!”就这样,我成了我村有史以来的第二个大学生。

我上大学后,年过花甲的父母生活更艰难了。学校得知我生活少有依靠,给我享受全班最高的助学金,除了吃饭不要交钱外,每月还给我2元生活补助费。

1962年暑假,我像往常假期一样尽早回家,以便多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可是,从那年起,生产队不再让回村的大中学生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面对突如其来的窘境,我除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劳动外,就是成天上山割刺当柴,为父母备足一年的柴火。为了给我筹集生活费,年已65岁的父亲天天去生产队里劳动。由于多年体力透支,父亲患有风湿病。母亲一再劝他多歇歇,可父亲总是手一摆,天天走在年轻人前头,割稻、耘田弯不下腰,就跪在田里干,一直坚持到那年冬天,倒在床上后,再也未下床过。

面对卧床不起的父亲,我无心继续读书。1963年夏,我向政治辅导员老师交了我的休学申请书,以便在家照顾父亲的病体。暑假里,我除协助妈妈照顾爸爸和在自家自留地里劳动外,还是成天上山割刺当柴。暑假临近结束,在母亲一再追问下,我只好说出了休学一年的实情。万想不到,自翌日起,父亲坚决不接受我的护理,不让我给他洗脸揩身,不让我送水喂饭,只是时不时地打着手语,要我回校去。妈妈又流着眼泪一再劝我以学业为重,无奈之下,我拖着沉重的双腿,于开学之日回到了学校。

两个月后,正当我们复习迎考时,我突然接到“父病重速回”的电报。翌日,我心急火燎地回到父亲身边。只见父亲腰间、左手臂上都用布条包扎着草药,生命垂危。母亲哭诉道:“你爸患的是风湿骨痛病,一动就骨折,已有两条肋骨和左手骨骨折。”又说:“他不肯看医生,已多次寻刀自戕……”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只怨自己无力为父亲治病而暗自流泪神伤。

回家第5天,我收到同班同学来信,得知再过两天毕业大考及考后去上海柴油机厂毕业实习的信息。母亲知道我的学习安排后,心急如焚,趁喂米汤时与父亲商量让我尽快回校去。只见父亲直摇手,眼里饱含晶莹的泪花。

我和母亲都理解父亲手语和泪花的含义,留给父亲的日子确实不多了。我强忍泪水到父亲床前说:“爸爸,我不回校去,我陪陪你!”父亲默不作声,而我的胸襟早被泪水沾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父亲的床前问安。万想不到父亲伸出右手打了一个让我回校的手语,还见他微颤着双唇想说什么。我欠身凑近他的嘴旁才听清“回—校—去”三个字。我下意识地一下跪在父亲床前的踏板凳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洒在胸前。此后,父亲一见我人影,就竭力伸出右手,打着让我回校的手语,直至次日早上向他道别为止。

是日傍晚,我带着沉重的牵挂回到学校。当我跨进寝室时,室友递上了一份加急电报,上写:“父亡,遵父嘱别回家奔丧。”我双手捧着电报,一下趴在床上,止不住的泪水湿了枕头,满脑是父亲最后的手语……

就这样,我爸用诚实与勤劳的一生诠释了他的“勤有”的名字,没等我走上工作岗位就驾鹤西去,令我悲恸不已。

57年过去了,每当梦里或梦外浮现父亲的那只手并在我的眼前舞动时,除学习与工作的事我丝毫不敢懈怠外,止不住的泪水还会不断地洒落下来……

2020-08-13 杨达寿 ◆烛窗心影 11 11 义乌商报 content_32789.html 1 3 父亲的手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