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汽车越过沟沟壑壑，越过成片的长满豆长满瓜长满玉米的田野。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黄砖搭成的营房，很寂寞地站在这个叫“环本”的地方。天黑之前，我听到几个老兵机械的鼓掌声，新兵们纷纷下车了，新兵们下车的时候都没来时那么兴奋。也许他们像我一样，一抬头，看到了营房门口苍凉的树。这个时候，黄昏的风一阵接着一阵吹，风吹响了营房门口那一树的叶子。我拎着一只人造革做成的皮箱，站到那棵树下。我突然觉得我是一棵行走的树，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我想，头发就是我的叶片。

老兵接走了分到他们班中的新兵，然后我们去伙房就餐，我们先唱了一首叫作《武警战士最爱练》的歌曲，然后我们一起吃面条。黑夜正在一寸一寸地降临，吃面条的声音很夸张地响起来。那个南京来的城市兵，一边吃面条一边突然泪流满面。我知道他为什么流泪，在十八岁以前他没有离开过父母，甚至不知道庄稼在土地里的样子。他喜欢看街上汽车走动的样子，喜欢看城里女孩穿着很短的裙从他身边走过的样子，他喜欢霓虹灯以及城市里的音乐。我轻轻笑了一下，我是闻着牛粪的气味长大的，我是听着庄稼们欢唱的声音长大的，这个地方和丹桂房最大的不同是这儿是平原，一望无际。而丹桂房四周是那么青的山和那么绿的水。我快步走出了伙房，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了，在天黑以前，我打算看一看那一棵一直站在营房门口的树。

我不知道那是一棵什么树，三年以后我也不知道，我叫它树，就像许多丹桂房人不叫我名字叫我小铜锣一样。有人说，“小铜锣，小铜锣你怎么想到要去当兵了？”我想了很久，我记得我站在村口的土埂上对一个叫六婶的人很恭敬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派不了什么用场就去当兵试试。现在我站到了树下，我很深情地抚摸着这棵树是因为这是一棵和我一样孤独的树，也许在枝叶丛中有鸟巢，有虫子在鸣叫，或者盘踞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蛇。但是它仍然是孤独的。它最多只能在风走过身边时候，唱唱歌，咿咿呀呀的歌。

班长抽着烟走过来，班长抽烟的样子不像一个兵，像是丹桂房有名的懒汉达达。班长说，“你站在哪里干什么”。班长的盐城口音很重，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盐城来的兵。我说班长我很像这棵树，所以我在它的身边站一会儿。班长很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他掉转身子走了。班长一走，夜就像大幕一样拉起来，一片漆黑，我只看到班长那移动的烟头，一闪一闪亮着光，像很遥远的一颗星星。班长的声音从夜空里面缥缈地传过来，他说种下那棵树的老兵，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他说的“不在”是什么意思，是退伍了还是不在尘世间了。我一直没有去问他，他也一直没告诉我。这个时候我看不到树，我摸着树的躯干，听一棵老树在夜风里的歌唱，就像我小时候站在破败的小学校天井里，女老师弹着风琴让我们合唱一首歌曲一样。那时候阳光是那么的温暖，童年的影子四处飘荡。十八岁，我长成一棵树，我能听到，风吹响树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