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绣湖

时光里的诗人

◆心香一瓣 赵琼

清晨五点十五分,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那是母亲在淘米,水珠溅落在不锈钢盆底,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串省略号。我躺在床上数着这声音,知道再过三十分钟,粥香就会漫进卧室——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改变的时间刻度。母亲的那只老式上海牌手表早已停摆多年,她却能精确掌握火候,让米粒在恰到好处的时刻绽开成花。

母亲计算时间的方式很特别。她不用日历,却记得每个重要日子。立夏那天清晨,她必定会煮一锅蚕豆饭,青豆与糯米在柴火灶上交融出翡翠般的光泽;霜降前后,她会把晒了三个晴天的桂花收进玻璃罐,琥珀色的糖浆里悬浮着细碎的金黄。这些时令食物是她写给季节的情书,用味道记录光阴的流转。

我十岁那年出水痘,体温计显示39.5℃。母亲把毛巾浸在井水里拧干,敷在我额头上。每隔十五分钟,家里的老式座钟敲响一次,她就来换一次毛巾。深夜的钟声格外清脆,我数着“当当”声,在朦胧中看见母亲俯身时垂落的发丝,被台灯镀成淡金色。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座钟其实慢了七分钟,但母亲换毛巾的间隔却分秒不差——她用自己的心跳在计时。

衣柜最底层有个樟木箱,里面整齐码着我从小到大的毛衣。最上面那件鹅黄色的开衫,袖口还留着我的牙印。母亲每年惊蛰前后都要把毛衣搬出来晾晒,阳光穿过编织的孔隙,在地板上投下蜂窝状的光斑。她总是一边拍打毛衣一边说:“这件是你五岁生日穿的,那天下着小雪,你非要戴着毛线帽吃蛋糕。”她说话时手指抚过毛线凸起的纹路,仿佛在阅读时光留下的“盲文”。

端午节前半个月,母亲就开始准备粽叶。她把青翠的苇叶泡在搪瓷盆里,水面上漂着几粒浮萍。每天清晨换水时,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母亲说苇叶要泡足时间才能柔软适度,她不用看日历,只要闻闻水汽里泛出的植物清香,就知道何时该裹粽了。蒸笼冒起白气时,整个厨房都弥漫着时间的醇香。

母亲有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装着各色纽扣。每当夜深人静,她就坐在灯下缝补衣物。顶针划过布料的声响,与窗外蟋蟀的鸣叫形成奇妙的二重奏。我常见她对着灯光穿针,丝线在空气中划出细亮的弧光。那些补丁后来都成了时光的邮戳——膝盖处的猫头鹰图案是我第一次爬树磨破的,袖口的红色星星是参加朗诵比赛前连夜缝上的。

去年冬天,母亲突然住院。我在她床头柜发现一本老旧的《新华字典》,里面夹着许多树叶书签。枫叶旁边写着“小满,女儿会背《悯农》了”;银杏叶下记录着“秋分,女儿考上县中学”。这些褪色的字迹组成一部私人编年史,比任何日记都更鲜活。护士来换点滴时,母亲正望着窗外发呆,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暖橘色。她忽然说:“梧桐叶落第三十二片的时候,你爸爸就该回来了。”

现在每次回家,都能看见母亲在阳台上摆弄她的“时间仪器”:养着睡莲的陶缸是夏季的湿度计,挂着的风干玉米能预报秋雨,窗台上的薄荷长到第七片叶子就该摘来泡茶。这些看似寻常的物件,在她手里都成了丈量光阴的标尺。

昨夜阵雨过后,母亲把受潮的老照片铺在客厅晾干。黑白照片上的年轻女子抱着婴儿站在樟树下,树影斑驳如同泼墨。我忽然发现照片角落用钢笔写着“癸亥年四月廿八”,那是我满百天的日子。母亲的手指轻轻点着老旧的相纸,指尖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摩挲照片时发出极轻的沙响,像时光本身在低语。

清晨,我又听见厨房传来规律的声响。走进去看见母亲正在揉面,面团在她的掌心旋转出完美的圆形。墙上的光影正好斜切过灶台,把她分成明暗两半。她抬头笑道:“再等三阵风的时间,馒头就能上笼了。”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才是时光里的诗人——她把分秒写成晨露,将岁月谱成童谣,而我们这些子女,都是她写在时光里的美丽韵脚。

2025-08-06 ◆心香一瓣 赵琼 11 11 义乌商报 content_568548.html 1 3 时光里的诗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