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明万历年间来华,传教达28年。他晚年曾看到过一幅朝廷绘制的世界地图:大明帝国占满全图的中间部分,四周环绕大海,海中散布若干小岛,各标以中国所知其他各国之名,这些岛加在一起的总面积,还比不上中国最小的一个省(沈松侨著《纷纭万端:近代中国的思想和社会》第35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面对这幅奇图,从横从侧、上下左右多问几个为什么,弄清它的五脏六腑,掏出其牛黄狗宝,让后人明白它是个什么东西,颇有意义。
图系意淫无疑,假的,因为太离谱。那么,明王朝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幅假图呢?答:它满足了朝野尤其是皇帝的虚荣和渴望。我大明在天下的地位,“天朝上国”与夷狄的关系,那些不屑一顾的小国的分量,此图都做了形象反映,唯我独尊,天下我大,无比自豪。它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妄自尊大、自欺欺人之恶臭。
何以要弄幅假图呢?首先要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都想创造富国强兵的盛世,让夷狄高山仰止,闻之发抖。但是,因为帝国的德性,没有几个王朝能做到。就说朱明吧,天下皆知贸易能富民强国,而明廷却实行残酷的“海禁”政策,致沿海人民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皇权专制不可能创造出可持续的辉煌,更不可能治理出可以长期傲视天下的强国,但它又天天做这样的梦,于是只有靠谎言了,这张世界地图便诞生了。
另外,这也是历代王朝一以贯之的做法: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八月,他的车驾从榆林出发,过云中,溯金河而上巡视突厥,随驾的士兵有五十多万,马匹十万,“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到后令宇文恺建造观风行殿,殿上可容纳侍卫数百人,行殿“下施轮轴,倏忽推移”,能游动。又“作行城,周二千步,以板为干,衣之以布,饰以丹青,楼撸悉备”。胡人见后惊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屈膝稽颡,无敢乘马”。炀帝驾临启民可汗营帐,启民恭顺跪拜,“王侯以下袒割于帐前,莫敢仰视”。炀帝龙心大悦,赋诗道:“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接着便是海量般的赏赐(《资治通鉴》卷180)。杨广何以如此摆谱?因为他“天可汗”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然而,此非辉煌,乃好大喜功。明初的朝贡和册封,比这更厉害,把用钱买“万国来贺”直接体制化。买通更多小国朝贡,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这些都是奇图的前朝基因。
后续的清朝则更加颟顸和疯狂。英国使者马嘎尔尼、罗尔·阿美士德先后于乾隆和嘉庆朝使华,都因朝觐礼议引起轩然大波,其实质仍是那幅奇图心态在作祟:“红毛国”小使见“天下共主”,岂有不跪之理?甲午海战时就更荒唐了,直接将意识形态造假,变成了战果造假。清军一败涂地,但当时媒体登载的却多是捷报频传。比如上海的《点石斋画报·牙山大胜》:“有倭奴之名亚希玛者,闻中国六军将到,深恐四面受敌无处逃生,遂率倭兵四千余人前来攻击,时华兵仅两千余人,各奋神威,短兵相接,无不以一当十。鏖战良久,我军大获胜仗,斩获倭首两千余级,刃伤倭兵不计其数……”(侯德云《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第49页,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1980年,李维汉同志建议要补上肃清封建遗毒这一课,现在想想,老人真是目光深邃,见识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