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禀自系实情。惟兵燹以后，贫苦寒士，所在多有。即就省城而论，亦不止该生十四人也。金陵文物之邦，各老辈安贫守约，风骨崚嶒，曾不乏人。若以度岁无资，辄有干请，不但例所本无，兼难遍及。该生等列士林，于乡先达爱惜廉耻之道，亦不符合。所禀殊难准行。此批。”

上之所引，是曾圣人曾国藩的一则批复。要过年了，大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江宁府、上元县、江宁县有三秀才，单衣絮薄风频透，破屋萝牵雨莫遮，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也想扯一条绳给女儿戴，也想剁两斤肉给婆娘呷，奈何身上有裤，裤上有袋，袋里没钱，所以这三秀才牵头，联合三县十多名知识分子，拟了一个集体提案，向曾大人搞了一个集体请愿。卒章显志，是要钱，请求曾大人从财政批一笔钱，给秀才过年。

曾圣人提笔，给了秀才们批复，题目叫《批府上江三学生员等禀请赏给贫士度岁银两由》，你文来，我文往，也是文来文往，曾圣人倒是不曾把报告丢纸篓，置文件处理仪绞碎，冲厕所，而是亲自给回复，领导对秀才们态度还是好的，脸易看，事不办，回复秀才：朝廷不能给你们“冒热气”，我也不对你们“发脾气”，诸位过年回去，欢欢喜喜吃“大节气”，哦，大气节吧。

秀才用了夸张修辞的叫穷报告，曾大人倒也不否定，秀才过年，确乎一年不如一年，太平天国起，江山打了个稀巴烂，除了几个十几个发了国难财的，其他没有不穷的，“贫苦寒士，所在多有”，贫苦农民，也遍地都是，百倍于十四个秀才。曾圣人先以气节说事，说金陵文化鼎盛，文人云集，老一辈文人成千上万，都没打报告向朝廷来要钱。不是他们不穷，是他们有节。老一辈士人真有风骨呐，饿死不受嗟来之食。你们倒好，敲起钵子讨饭来了。又说赏饭给你们十四个秀才，那么后面一百四十秀才，后面一千四百秀才，后面一万四千秀才，都要来，叫朝廷如何顾及？气节，气节。先说了气节，转了个弯，又转到气节上来，“该生等列士林”，有点礼义廉耻好不好？短短百来字，曾圣人有两段说气节。曾大人告诉秀才：过年了，地主家吃鸡鸭，官人家吃鱼肉，农民家吃糟糠，你等秀才家，春节就吃气节吧。文人秀才，从来都是爱气节的嘛。

曾圣人这回太招人骂了：曾剃头，你站什么道德制高点啊。气节，气节，气节能当饭吃？他人气节不晓得怎么讲，文人的气节多半是打着饱嗝讲的。可能也是国库真穷，曾帅平靖太平天国，国家没给多少钱，款项都是靠自筹，靠众筹，一块钱一块钱收来，收不到多少钱，别的不说，曾帅还欠战士们很多军饷呢，到现在还在账上。你这里秀才吃现成的，还想多吃多占，还想吃香喝辣，大家都勒紧裤带子，过寒苦年，尔等想搞什么特殊？

搞特殊，这个可能击中这次秀才集体上访之要害。秀才与贫民比，他们所享受的多得多，这补贴那补贴的，比如免赋税，比如免徭役，比如有读书补贴，进京赶考还有地方补助。有人计算过，清朝秀才教私塾，年收入24两银子，这数目看起来少，但清朝一个健壮雇工，年资10两。不管怎么说，秀才生活比一般百姓好些。秀才们却在这里叫穷，在这里上访，过个年，还要额外国帑，叫曾国藩有些气恼，所以在他们报告上，批了一段话，批了很多字，回复只是两个字：“此批”，此批的精神也是两个字：不批。

除了气节，曾国藩说的另外一个理由，说来也不是理由：给了你们十几个，几百几千几万给不给？当然可以不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哭的秀才有酒喝。这几个秀才打报告要钱，就批这几个嘛，给他们交代一句：莫做声啊。莫做声，就是搞特殊，有特殊可搞，秀才们定然喜滋滋的。纵然嘴巴松，悄悄告知其他文人，逢年过节，这拨秀才去，那拨秀才来，一拨接一拨，看起来很多拨，其实也就是旧人那几拨，绝大多数还是享受不到的。曾大人给批几个小钱，打发叫花子，不，打发老秀才，合计起来也不会太多。他们领了钱，会给曾大人唱歌跳舞，赞曾大人礼贤下士，颂曾大人重视文化，唱曾大人爱惜人才。秀才嘛，还会说金句，如“重视文化的领导才是有文化的领导。有文化的领导，才能走得远，才能走得高”等等，这话诱人又吓人的，诱人的不说：敬某某，某某保佑你。吓人也不说：不敬某某，某某就诅咒你。

曾国藩是不是看透了这层意思呢？曾国藩批了这封上访信后四十天，就过世了。他嘴巴闭得铁紧，嘴里也塞满了黄土。问他，他不答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