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进，从接触木活字印刷术到现在，一直从事文化传承工作。“木活字”模采用老宋体，工具有雕刀、雕盘、棕刷、麻皮纸、宣纸等，主要步骤有拣字、排制、校对、印刷、切谱（裁边）、装订成册等，整个工序流程繁杂。木活字印刷到我手里已是第五代，我们一直完整地保留了木活字印刷术的传统工艺，为金华周边县市及诸暨、绍兴、杭州、桐庐、富阳等地印刷家谱，具有较高的历史人文价值。
我的木活字印刷技术是从我父亲王一均那里学来的，我父亲的手艺是跟着他舅舅学的，可以说是一代传一代。我父亲13岁的时候开始接触木活字印刷，先是当了五年学徒，一边跟学技术，一边一门心思认字、习字。父亲很勤奋，经常向老一辈请教问题，双管齐下，很快就熟练掌握了刻字、排版、印刷等技术。
今天我们说到印刷的两大发明，活字印刷与雕版印刷，雕版印刷更多地用在书籍出版上，因为方便大规模地重版复制。活字印刷虽说早在北宋时期就发明了，但直到元代王祯发明木活字之后，才较多地用在书籍上。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使用木活字印刷是清朝乾隆年间的《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据说一共雕刻了25万个字才足够排印了134种书，工序与流程都相当耗时耗力。
在民间，活字印刷常常被用来修订家谱，一是家谱的印数确定，二是制作家谱的通常是颇有财力的家族。我小时候见过父亲给人修家谱，只记得“吃得特别好”。早年生意好的时期，父亲跑到过浙江和安徽一些村庄，先后给十几个村子修宗谱。印刷修谱需要团队协作，鼎盛时期整个团队有15个人左右。父亲做过历时最久（耗时一年）、套书最多（上百套）的一家是36卷一套的《赤岸孝冯氏宗谱》，其中一套被收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中。上世纪90年代，父亲退休后便开始重修王氏宗谱，花了大半年时间，跑遍义乌、东阳、兰溪等有王姓的村子，收集各地凤林王姓的来源、迁徙路线、分支村落等信息。收齐资料，然后回家摆字盘，闭门数月，印刷装订出100多本《凤林王氏宗谱》。为了这册宗谱，父亲把全部退休金都贴进去了。我50多岁退休后，也跟着父亲学会了修谱这门手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从父亲那里也熟练学会了刻字、拣字、排版、校对、印刷、打圈、划支、填字、分谱、草订、切谱、线装等制作家谱的20道工序。
我家有两套木活字模板，都刻制于清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做成的，一套是六分与三分（铅字一号与三号），另一套是四分与二分（铅字二号与四号）。一套两种字号，为的是衬出书中的正文与引文，也就是说明文字。家里面差不多有6万个字模，字体一律是老宋体，比较古朴。这些都在2009年被列入第三批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木活字印刷的工序说起来并不复杂，把用梨木雕成的字模按照宗谱的字排列在木板上，加固，印刷用的宣纸，好一点的用熟宣、次一点的生宣也行。印刷时，用自制棕刷蘸墨，然后按顺序上墨，刷好后把宣纸敷在字模上就可以了。听上去真的一点不复杂，可实际操作却极其考验手力，力道稍微把握得差点劲，就容易把宣纸弄破，要么就是印得浓淡不均。
木活字印刷也是件看天吃饭的活，大太阳的天气不能做，因为干燥，墨挥发得很快，这边涂上墨汁，没等宣纸敷上，模板已经干得刷不出字来。
排版是木活字印刷术核心技艺之一，要从那么多字的字库里把需要的字一个个找出来，盲目瞎找肯定不行，有口诀的。口诀一共18句，180字：
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
庶民如律礼，平大净封张。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数支春。
……
这个拣字诀，长时间不用的话，就容易忘。怎么拣字呢？你看口诀第一个字是“君”，那所有带“君”的字就是集中放在字库里的一个地方，像常用的“郡”，都在这里，这样就可以比较快地找到。熟练的人，一个小时就能找出、排好一篇千字长文。每次修谱后，再把字模按照口诀归还原处，这两套字模就可以长久地使用下去，很多都包浆了。
当然，使用过程中，字模的损坏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候要印的文章中某个字出现频率过高，也需要补字。前几年，我父亲为佛堂重印《骆宾王文集》和《傅大士集》时，就遇到了需要几十个“心”字。这就需要新雕刻字模。用来做字模的梨木好找，可要雕出老宋体就难办了。我试过找城里的印章师傅，怎么刻怎么不像，后来我自己硬着头皮上，最后刻出来的效果也差得很远，不光是老宋体，还得是反着刻的老宋体，先用毛笔将要雕刻的字反写在一个个模块上，再用雕刀雕刻成形，先横再竖再撇，最后再把剩余的空白挖掉。可不要小看这门功夫，没有长时间的积累，是干不了的。我现在就有点遗憾，没有更早地追随父亲学习这门手艺，年轻时候学习刻字总归会更容易上手。
我喜欢文字，木活字印刷都是繁体字。古人作品之所以流传千年，亘古不衰，繁体字在这方面起了很好的桥梁作用。繁体字的学习，可以让我们加深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很多时候光是看看每个字的结构，都感觉像是看了一幅幅精美的画，更不要说印刷或雕刻时，感觉每个字都有生命，每个字都是活的。我白天也有别的工作，到了晚上闲下来，家人们看电视、玩手机，我更愿意刻刻字，再拣拣字，偶尔也会给孙儿印一张三字经。用蘸墨的棕刷涂抹字模，待字盘充分吸墨后，盖一张宣纸在上面，再用棕刷轻轻扫动纸面，直到纸背显出墨迹，揭起宣纸时，上面已印满繁体老宋字：人之初，性本善……形式和内容都很有味道。
现在电脑打字当然是方便，效率高了，但是激光印刷的家谱和木活字印出来的味道肯定是天差地别的，而且一般的胶印，不出40年就泛黄、落色，字迹易损，模糊不清。用木活字印刷在宣纸上的文字，即使放在水里洗也不会脱落掉色，放很久都可以。所以在这样一个“高速”的年代，木活字印刷虽然小众了，但也还是有它的市场，有青睐它的受众。
历史上，两浙、福建以及蜀中坊刻是南宋时期我国形成的三大坊刻雕版中心，其中两浙坊刻就坐落在今天的杭州与金华。这些年，政府也大力扶持非遗项目，每年佛堂镇“十月十”，木活字印刷都会进行展示，免收摊位费，更多人开始了解这门古老技艺。加上近年“文化游”“研学”的兴起，我相信，木活字印刷有它继续存在的意义。
口述人：王进，1961年2月出生，义乌市光明村人，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木活字印刷术”代表性传承人。
整理人：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徐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