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见到阁楼里那只船形的竹篮,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就会记起满篮的地衣,记起地衣就会思念久远的美味,那是今生今世难以忘怀的“妈妈的味道”。
屈指数来,母亲已离世三十余载,但那只破旧的竹篮却依然遗留着她的气息。那只篮子盛放过母亲的温暖,存储着儿女的思念。
睹物思人,数不清多少次,看见母亲挎着竹篮,瘦小的身影飘过田野,跨过水圳,钻进开满芦花的河滩,在一个叫天华寺的山脚下采集地衣。
捡拾地衣很有窍门。首先要选准地方,背阴的坡地、河畔的树丛,渗水的岩壁,这些地方都有苔藓似的地衣冒出。早起的妇人,挎着篮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捡拾地衣。捡拾地衣需要耐心,它不仅细小,而且紧贴地皮,加上颜色与枯草、土层相近,粗心者一晃而过,很难发现它的踪迹。因此,沟渠边,矮草中,潮湿处就是重点区域。
雨后喝饱了水的地衣,琥珀一样鼓胀透亮,肉嘟嘟地匍匐地面。妇人们遇见了,弯下腰,翘起苍老的兰花指,轻轻拈着,抖一抖粘连在地衣上的草屑和沙土,然后丢进篮子。
母亲每次归来都是收获满满。水汪汪的地衣像一团扭动的蝌蚪,在篮子中晃荡。与同行的妇人相比,母亲的能干体现于细枝末节。比如别人采地衣,贪多求快,采回的地衣沾沙带泥,数量虽然很多,但满是泥沙草屑,清理起来十分费劲。
母亲捡回的地衣新鲜干净,色泽纯正,受人喜爱,隔三岔五就有人要母亲卖一次地衣给他们尝鲜,顺便让母亲教他们做地衣炒荠菜。这是母亲发明的一道菜,这样的搭配并非来自母亲的烹饪灵感,而是迫于生计的无奈。那一天因面临断炊,家里只剩一点地衣,一点荠菜,勉强能凑合一顿。谁知这种凑合竟然创造了一道人间美味。
几位爱好烹饪的青年,背地里偷偷地做过几次地衣炒荠菜,可每次都要差那么一点火候。关键是他们去除不了地衣中的细沙,不管如何冲洗也无法剔除干净。
殊不知清洗地衣是挑战耐心的事情,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见一盆又一盆清水泛起浊浪,倒掉重来,水哗哗地流走,地衣也开始洁净周正起来。这个时候,很多人以为地衣干净了,其实这是一种假象,还有隐蔽的污垢,必须继续冲洗。直至手腕困倦,指尖发白,皮肤起皱,这才算大功告成。
一遍又一遍,既在淘洗地衣,也在淘洗时光,大半天就这样过去了,地衣已彻底干净。像绽开的黑色花朵,采集天地之气的地衣,安抚干枯的肠胃,舒缓满脸的倦容。
母亲最后一次捡拾地衣时差一点被水流冲走,后来重病了一场,从此她再也没有捡拾过地衣,我就再也没有品尝过地衣炒荠菜这道菜。我知道地衣的烹饪方法有多样,不过无论哪种做法,始终比不过母亲的味道。
这些年,我离开了乡村,远离了地衣,苦为生计,埋头奔波。今年春节,我回到了村里,虽然没有见到地衣摆上餐桌,但我却在河畔发现了它的踪影。
那一刻我才明白,只有回忆少时往事,才会感觉母亲犹在眼前。望着绵软的地衣,终于知晓世间还藏着许多美好的事物。
节选自《半月谈》 詹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