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不可观者多矣。按金圣叹所列，盖有五：一、腰有十文钱必振衣作响。二、每与人言必谈及贵戚。三、遇美人必急索登床。四、见到问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态。五、与朋友相聚便喋喋高吟其酸腐诗文。五不可观者，分别是：穷酸气，装逼气，流氓气，狂奴气，吹牛气。

文人无可观者，不止有五，后人增益：如头已花白却喜唱艳曲，如与人交谈便借刁言以逞才，如见人常多蜜语而背地必揭人短处……八大十大不可观外，文人还有一大最不可观者，见权者必前折腰百二十度，遇穷者必脖后拗四十五度角。

此处所谓见权者，不一定是见那些持霸王鞭者。手执钢鞭将其打者，决定其人命者，文人对这些人，自然也是恭敬如也，鞠躬如也，礼物如也，屈节如也。大人坐车，文人给其拉车门；大人抽烟，文人给其点火；大人屁股一顿，文人展袖子给其揩座椅。此处所谓见权者，也指手执钢笔将其打勾与打叉，决定其文命者。文人见之，“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战战兢兢），足蹜蹜（sù，小步快走），如有循（好像脚下有一条线：猫走直线呢）。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朱熹注：私觌，“以私礼见也。”私有何礼？只要是有私礼，自然是“愉愉如也”，宾主言欢，欢喜不尽。

文学群里，文艺场上，形形色色，气态万千，但见文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文人知某人只是文人，尤其是那些不如己者，文人必作傲睨之态。而文人知某人可决定其文章生死者，则脸贴上去，则腰弯下去，则玫瑰花朵朵红@过去。公觌，人皆见之，如此做派如此态；私觌，人不见之，又是何般做派何般态？

说来，文人大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这不是说，文人读了孔孟书，比他人晓得些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文人节，应该精神高蹈一些，斯文不要太扫地，而是说，文人职业基础可以升高些精神维度。文人是职业不？作家有编制，作品无单位。作家或在机关某科室，或在人民团体某部门，或在国企私企某流水线，端了老板之碗，要服老板管，媚脸要向上司与老板凑凑，婢膝要向员外夫人与老板娘跪跪，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命运扼住了你的咽喉。理解理解，理解你咽喉里冒出来的俗气与媚俗气。

作家有编制，作品无单位。作家写出来的作品，之前，不属于某杂志，不属于某报刊，他可以给任意杂志，可以给任何报纸。作家很难豪情万丈对头儿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单位的作家，要调动，要跳槽，要转岗，要升迁，是多么伤筋动骨的事，是多么艰难困苦的事。作家只能整天对着老板那张臭脸，那张牛肉脸，那张歪瓜裂枣脸，那张凶神恶煞与狰狞面目脸，只能给他献谄笑，只能给他献媚态。作品呢，作品不是这样，作品可以豪言壮语：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作品放到此处，此处不留，分分钟，可以转他处去，他处可留爷。他处也不留爷，没有任何一处可留爷，那是你的作品实在是太二，真非太爷，丢纸篓可也。

这说的是，才华是可以到处跑的。人在单位，人不可以到处跑，人被固定在工资福利与编制里了；才华在自身，才华可以在网络上，在邮箱里，在微信上，纵横驰骋，天马行空，才华可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作家著作品，还真有一个优势，我写我的，靠才华，不靠提拔，不像当官，不像发工资，这个领导不用你，你职务就上不去；人事部门不给政策，你工资就加不了。作品不用谁提携，写好写不好，掌握在自己手上，写好了，就让才华跑吧，这家跑不了，跑下家，合则留，不合则去，管他爷不爷的。

作品投胎与作品跑奖，也是两码事。前者是跑万家，后者是跑一家，跑万家不受某家管，跑一家自然得做一姓家奴。作品跑奖的，膝盖软一些，嘴巴圆一些，腰子弯一些，这个是肯定的，一个几个奖，引无数文人竞折腰。腰弯得腰椎间盘突出了，那怪不得谁。求人者，本来算个球，自然要去当球人。

但不求孔子孟子奖，不求二毛三毛奖，不求爷爷奶奶奖，阁下只想我手写我心，我口言我情，那真可以，一为文人，便有足观。文人摛笔作文，可让自家才华明显天下，也可让自家精神高居天上。作品是事业，非职业。职业有单位，事业无编制。作品这般特性，可以让文人不受制于某一人，不节制于某一家，不端某一人之碗，不受某一人来管。作家著作品，作品跑天下，足可以让文人精神，上，再上，还上，往上走，走上精神高度。

作家著作品，可以让两气，浩气长存，气贯长虹，一者才气，二者骨气。两气彼此贯通，互相通气。无才气，难有骨气；有才气，当有骨气。无才气，非要逞才，那只好没骨气，卑躬屈节，觍颜事人；有才气，则当有骨气，作品即使是东奔西跑，跑人家门，也可不卑不亢，足可不矜不伐。

一为文人，推想来是足有可观的。有才华，多少让人尊敬。如今不太让人尊敬，至少不会让文人处于鄙视链底端，至少可以自娱自乐，自我珍重。而文人多受人白眼，非无才气，是无骨气。文人作文，本来不用跪着求人，而文人若偏偏要呈奴才相，膝盖比热牛屎软，遗人笑，也是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