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的对话始于我咿呀学语时。五十多年过去了，在对话中，我从孩童走进壮年，父亲从青年步入中年、暮年，最终永远离我而去。流逝的岁月并没有淹没这些对话。回首过往，昔日平淡如水的对话，竟在我的记忆中闪着光。我现在才明白，当年的父子对话，是父亲对我的精神喂养，竟决定着我的人生走向。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叫花子为什么要饭？”“坏蛋作案为什么会留下指纹？”儿时，跟在父亲后面，我就是个“十万个为什么”，随时随地没完没了地问，父亲不厌其烦地答，顺畅。
然而，随着我入学读书，这种顺畅渐渐消失了。没上学前，父亲手把手教我写字是主动的：“‘7’字像拐棍，‘8’字像葫芦……”上学后，向他要答案就越来越不容易。问某个字怎么写，他会说：“你查字典吧。我也不会。”我把这个字从字典上抄到作业本上，他却问：“这个字当什么讲呢？”我瞅一眼字典告诉他一条字义解释，他又问：“有没有其他解释呢？”我一看，字典上果然还有。他竟然明知故问为难我！
明知故问的为难不断升级。我放学后他常问：“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是很耽误我玩耍的。一次，我主动“坦白”，今天学了陈桥兵变，顺便把赵匡胤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的虚伪评点了一番。坦白从宽。我认为自己可以去玩了。但是，不行！
“陈桥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考试肯定不考！”
“不考就不应该知道了？学习就是为了考试？”
“老师没讲！老赵兵变前也没告诉我，我不是他的同伙！”
“我也不是他的同伙，但是，我知道。陈桥在黄河边上，离咱们新乡市不远，属于封丘县。看地图，在这儿……”
在福利分房的年代，我们家始终没有分到过公房，家人因之对父亲颇有些不满。父亲却说，不要想让他为这事去弯腰低头。我去过住房条件比较好的同学家，回家也把情况讲给父亲听。他当时没说什么，春节时以柳体工工整整写了副对联：家少楼台无起地，案余灯火有天知。横批：春华秋实。父亲让我和他一起贴春联。我问他春联的含义。他说，天道酬勤啊，好好学习，你会懂的。
为了启发我的阅读兴趣，父亲订了些杂志，也常推荐一些文章给我看。我看了《连环画报》上绘画版的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觉得写的都是些生活琐事，索然无味，便问父亲，这样的作品有什么必要发表？父亲笑了，你还小，没读懂。等到了中年，你就懂了。
父亲爱读古典文学，常把其中的情节讲给我。他讲的武松打虎等故事竟让我有了些尚武意识。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有段时间，一放学就把书包一撂，跑去和街坊一位保卫干事学格斗。凭着三脚猫的招数，竟打败了许多以前欺负我的大孩子，这让我兴奋不已，于是不断惹事。终于，一个孩子告到我家里来了。因为我在把他打服后，又往他身上涂抹了柏油。这孩子在我家哭诉，没有娘，爹有病，这身衣裳是过年刚做的……父亲带我上门道歉，赔人家钱，回家后打我那够一个狠啊，捅炉火的铁捅条都打弯了。我屁股上血印比斑马花纹都绚丽，好几天不敢踏踏实实坐下来，更不敢与父亲对视。过了几天，父亲给我抹了些药水，边抹边问，还疼不疼了？最后留给我一个问题：“你想想，你被欺负的时候心里好受吗？”
父亲也不绝对禁止我与人冲突。我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盖房需要把地垫平。我母亲向一个当地人问了价，对方狮子大张口，我家就决定让要价低的人来垫土。岂知要高价者是无赖，待盖房时，他竟拉了一个同伙赖在工地阻挠施工。我得知后赶到工地，远远地看见我那老实巴交的母亲在向无赖递香烟、说好话，而无赖却大模大样仰面朝天爱搭不理的样子。我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骂了句粗话，操起一把铁锨投向了无赖：“今天非打死你不行！”铁锨砸在了无赖肩膀上，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已操起另一把铁锨冲向他。几个壮汉死死地抱住了我，无赖逃走了。晚饭时，母亲向我父亲控诉我的暴行：“不要命了！疯狗一样啊！”。我觉得父亲又要责骂，就低头吃饭不说话。父亲只听不说。待我起身去添饭时，身后传来他对我的评价：“看来，家里没个这种东西还真不行！”
父亲晚年，我带着老婆、孩子去看望他，邻居说我孝顺，夸他有福，他却说：“比养只狗强吧！”
有人告诉他，你儿子发表文章了，在电视上还看到他上台领奖了呢。他却有板有眼来段豫剧《小二黑结婚》：“狗杂种，硬要充人物头！”我母亲咬牙切齿夸他：“真会骂！你占大便宜了！”他笑得更开心了。
如今，我是一名编辑。我处世的正直，工作的严谨，对作品的判断，应该是得益于与父亲的对话：
用字用词须准确，源于他诱导我查字典。
陈桥的位置是判断赵匡胤是否撒谎的重要参照。
“家少楼台无起地，案余灯火有天知”的作者是民族英雄林则徐。
不欺负弱者，力量的使用要与正义相结合。否则，就应挨板子。
文学之美源于生活的真滋味。理解作品，也不能脱离生活。
父亲离开了我一年多了。我把他的照片摆在正对着书桌的位置。我开始写文章时，有时会不由地想问父亲：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这也是我小时候他常问我的话。虽然阴阳两隔，父子的心灵对话，却永远不会中断。
疫情未除，以文祭父，也是一种父子对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