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八年(1892)正月初五,是直隶总督李鸿章的七十寿辰,赐寿仪式在天津总督府衙门西苑门隆重举行。太后、光绪分别御赐匾额、对联及礼品,“御赐物品用22乘大轿抬着徐徐跟进”,文武百官送的寿礼就更多了。宾客云集,寿宴只好分三处摆设。庆典“规模之大,规格之高,都创下了清王朝之最”(现代出版社,十年砍柴《家国与世情》)。李中堂迎来了他人生中最为辉煌的高光时刻。
李鸿章能享如此荣耀,乃因他为帝国“中兴”立下汗马功劳。创建淮军,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领导欲富国强兵的洋务运动;建立强大的北洋水师,等等。然而,这些“丰功伟绩”,窃以为多是些“易碎品”,因为里面太乏现代文明元素,故不可能长久,更不可能永恒。镇压农民起义,结果是让这个腐朽王朝多活了些年。洋务运动的“中体西用”理论,充满落后、顽固和愚昧。李鸿章晚年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他把清王朝比作“破屋”,把自己比作“裱糊匠”,只是“东补西贴”而已(广西师大出版社,赵焰《晚清有个李鸿章》153页,以下相同只注页数)。这都是大实话,肺腑之言。不过,“裱糊匠”的模式和形象,是不可能作为政治遗产留给后世的,因为它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甚至是负价值。因此,李鸿章享受和自豪的那个高光时刻,从对文明贡献的角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无非是朝廷满足了一个老臣或老奴的世俗荣誉感或虚荣心罢了。
打脸来得太快了。两年之后,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被“小日本”打得全军覆没,也意味着洋务运动彻底失败。战争把朝野打懵了,也打醒了,至此国人方知大清国是何等的虚弱、腐朽和不堪。次年老李硬着头皮赴日谈判,被逼签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赔偿日本2亿两白银,中华民族陷入空前危机,随后列强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
回国后的李鸿章,一下子成了全国公敌,更有漫画家把他画成一只没有脊梁的癞皮狗,要求严惩他的奏折雪片般地飞向慈禧和光绪案头(144页),他成了“国人皆曰应杀”的“卖国贼”。1958年,位于合肥东郊大兴集的李鸿章墓,因办厂用地,其遗骸被人从墓里挖出,“尸骨未腐,面色安详”。人们用绳子拴着他的尸体,挂在拖拉机后面游街,直到尸骨散尽。同时享受此“待遇”的,还有他的夫人赵小莲(215页)。此事何以能发生?“大气候”无疑是主因,但墓主“卖国贼”的身份,也给这些刨坟者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代表清廷又与英、美、俄等11国在北京签下了更为屈辱的《辛丑条约》,两个月后吐血而亡,终年78岁。条约签订后,慈禧得以结束在西安的流浪。这天庞大的回銮车队到达河南辉县,太后得知李中堂已死,遂流下眼泪,说:“大局未定,倘有不测,再也没有人分担了”(200页)。可见与其说李鸿章是“卖国贼”,倒不如说他是慈禧的挡箭牌和背锅侠,他对老佛爷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鸿章去世没几天,梁启超大著《李鸿章传》横空出世。书中说:“敬李之才,惜李之识,而悲李之遇也。”很显然,后两点限制了李鸿章的思维、气度和格局,使他不可能成为同时代的郭嵩焘,更不可能成为之后的谭嗣同,只能成为晚清“中兴名臣”李鸿章。他是个悲剧人物,悲剧也告诉天下的政治家和仁人志士,“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否则,眼前的高光,或成身后的晦暗乃至遗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