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是寂静的。

近些年，秧村人都嫌后山道路不便，进出陡峭。他们纷纷选择在村口的道路两边，建起了一幢幢小洋楼。如今，后山只剩两户人家：山谷的兰花婶家，山腰的松柏爷家。

扶贫干部多次劝他们下山，但都被这两老拒绝了，理由都是：近年丧偶，年近古稀，孩子在外，不愿折腾。

后山就渐渐被人遗忘。

庚子年前后，冠状疫情在各地潜滋暗长。村里干部把后山两户人家的防疫任务，交给了二愣子。

二愣子先跑到山谷的兰花婶家，厉声戾气说，疫情来了，居家隔离，不准外出。兰花婶不懂什么是疫情。二愣子就胡乱解释道，鸡瘟鸭瘟知道啵，人传染了这病毒，就像鸡瘟鸭瘟一样，会死，还会传染。二愣子最后强调道，如果乱走出事了，轻则取消你的养老福利金，重则判刑入狱。

兰花婶异常惊恐，连连点头。二愣子为了图省事，少跑腿，他关住了兰花婶家的院门，贴上了一张封条。

二愣子爬到山腰的松柏爷家。二愣子把兰花婶家说过的一席话，同样说给松柏爷听。二愣子出去时，也给松柏爷家的院门，来了一张封条。

寂静的后山更寂静了。

先前，后山虽寂静，偶尔还有人语响。兰花婶时常会把院子里新鲜的蔬菜，送到山腰的松柏爷家。松柏爷呢，也不时把院子里那些鸡鸭生的蛋，送给山谷的兰花婶家。

如今春节时分，天气渐暖。兰花婶院子里的蔬菜，肆意生长。兰花婶采摘了一篮筐蔬菜，准备送往山腰，一走到门口，才醒悟过来，不能出去呢。松柏爷院子里的鸡鸭，也拼命生蛋。松柏爷装了一篮筐蛋，准备送往山谷，一走到门口，愣住了。

兰花婶和松柏爷，一个在山谷，一个在山腰，只能遥望着对方的院子，久久发怔。

要是接受了城里儿女，给他们买的手机就好了。可他们都认为，居后山，手机没大用。

兰花婶在市医院上班的女儿，年前就打电话，托村干部来转告兰花婶，邀她一起去城里过年。兰花婶拒绝了。女儿在医院上班，过年也见不到几次面。再说，家里还有丢不下的东西呢。果真，大年初一，女儿就打来电话，说疫情当前，她主动申请，出征去武汉。

年前，松柏爷在市交警队上班的儿子，也托村干部来转告松柏爷，要他一起去城里过年。松柏爷也拒绝了，家里也有丢不下的东西。儿子在交警队上班，整年忙。果真，疫情发生后，儿子更忙了，每天都在路口坚守，一站就是十七八个小时。

往年的春节，后山偶尔还有人走动，爬爬山头，摘摘野花。这春节，整个后山，人迹罕至，鸟虫独鸣。

那天，兰花婶发现山腰，整天没炊烟升起。

兰花婶很想爬上山腰去瞧瞧，但一想到二愣子说的那番话，她就胆颤。她不是怕取消养老福利金或判刑入狱。她怕这病会传染，万一自己生病了，传染给他，如何是好，这病可有14天的潜伏期呢？

好在，第二天，山腰上炊烟就袅袅升起。兰花婶想，肯定是他前晚多喝了两盅。以前，也出现过这事。想到这里，兰花婶羞红了脸。

那天，兰花婶从很少打开的电视机里，看到有医护人员染上病毒的新闻。兰花婶心烦意乱，饭茶不思，枯坐在床。

松柏爷看到山谷几天没有炊烟了，他心急如焚。松柏爷真想翻过院墙，下山去看个究竟，但一想到这病。嗨！松柏爷只好在院子里守候着，炊烟升起。

百无聊赖，松柏爷打开收音机，一曲悠扬的“喊山”，流进他耳郭。松柏爷一个激灵。

喊山？

年轻时，自己熟稔着呢，多少次隐藏在山头，和兰花婶“喊”过甜言蜜语呢。

松柏爷走到院子，试着哼了两句，多年没喊，喉咙成了一口枯井。松柏爷不气馁，坚持哼唱着。终于，涓涓细流般的歌词，在松柏爷嘴边悠悠而出。

松柏爷突然很害羞。年轻人的玩意儿，这把年纪了，喊出来不怕人笑话吗？可想到山谷几天没见炊烟升起了。

松柏爷赶紧爬上梯子，透过院墙，朝着山谷“喊山”：

山谷的妹妹你听好欸

山腰的哥哥看小溪呐

山谷的溪水清又清欸

好似妹妹的一片心呐

……

躺在床上的兰花婶，晕乎乎的，听到了久违的喊山声。她以为在梦里，躺下来准备继续睡。可这声音，一直在她耳畔徜徉。兰花婶听出了这熟悉的声音里，满含着牵挂和忧思。

兰花婶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她对着山腰就“喊”，可出来的声音像拉锯般呜咽。兰花婶羞着脸，跑回屋子。

山腰上的“喊山”，整日整夜响彻着，在兰花婶心里，像小鼓一样砰砰敲打着。

兰花婶强迫自己吃了满碗年糕。兰花婶在屋里，试着喊了几声，声音渐渐地由浑浊变得清澈起来。

兰花婶赶到院子，朝着山腰“喊山”：

山腰的哥哥你听好欸

山谷的妹妹看月亮呐

山顶的明月亮又光欸

好似哥哥的厚胸膛呐

……

很快，全国所有地方都解除隔离了。

据说，后山那边，每天还能听得“喊山”，声音在山腰与山谷之间回荡着，宛如和风吹松涛。

后山不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