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月历只剩下最后一张，义乌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独特、复合的香——时而是熬煮蔗糖时升腾起的清甜焦香，时而是羊肉在清汤中翻滚出的醇厚鲜香，时而是腊肠在暖阳下凝练出的浓郁肉香。这些温暖的味道，如同一封无字家书，写满了关于季节、记忆与归属感的密码。
第一重甜：红糖香里，熬煮着时光与阳光
农历十月，当最后一茬糖蔗收割完毕，义乌的“甜蜜事业”便进入了最繁忙的时节。走进福田街道白岸头村的商城红红糖厂，热浪与甜香交织成一片氤氲的雾气。成捆的青皮糖蔗经过挤压，清冽的汁水如泉涌出，汇入一字排开的连环大锅。
炉火正旺，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手持近一米长的铜勺，在八口大锅前来回穿梭。糖汁在锅中翻滚，颜色由清亮的青黄，逐渐转为透亮的金黄，最后凝结为深沉温润的琥珀色。空气中弥漫的，绝非工业糖精的甜腻，而是一种混合着土地气息与阳光温度的醇厚焦香。这香气是有温度的，能瞬间驱散微寒，暖了鼻尖，也暖了心尖。
对于土生土长的义乌人来说，红糖的味道，是刻在基因里的季节时钟。“90后”骆遥对此感受颇深。他曾是杭州的执业律师，却在几年前毅然返乡，接过了家族的“甜蜜”担子。驱使他回来的，不只是商业考量，更是味觉的乡愁。“小时候，我最盼着冬天跟大人去榨糖。”他回忆道，“眼巴巴守着第一锅糖浆起锅，用筷子卷上一团，趁热放进嘴里。那滚烫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甜，能让你快乐地蹦起来，觉得整个冬天都圆满了。”
如今，作为“商城红”负责人，骆遥用现代企业的管理思维，重新打理这份古老产业。他引入标准化车间，建立品控流程，拓展电商版图，让老手艺在新时代焕发生机。但核心的那套“榨、熬、搅、舀”的技艺，那份需要老师傅全神贯注、凭经验把握的“火候”，被他完整地保留下来。在他看来，这正是义乌红糖的灵魂所在——甜而不腻、香而不浊，保留着阳光与时间的本味。
这古老的甜，在义乌人的巧思下，变幻出各式各样的温暖形态。最简单的，是敲下一角红糖，用开水冲化，便是一杯驱寒暖胃的冬日特饮。来自诸暨的蒋庭仙是义乌红糖的忠实粉丝，每年都要驱车赶来，买上近百罐。“义乌红糖，清甜透亮，单泡水就足够好喝。”她一边打包一边说，“这是最好的新年礼物，把这份‘义乌甜’送给亲友，心意都在里面了。”
当滚烫黏稠的糖浆，与酥脆的本地小麻花相遇，冷却后便成了风靡江浙的红糖麻花，甜脆的外壳包裹着酥松的内里，是待客茶桌上永不缺席的“明星”。糖浆与面粉、猪油交融，制成红糖酥饼，咬下去满口酥香，甜得恰到好处。今年，骆遥团队还推出了新品——义乌南枣糕，将本地特产南枣与红糖结合，再添入核桃、巴旦木等坚果，制成补气养身的精致茶点。
从一块质朴的糖砖，到麻花、酥饼、枣糕，再到与陈皮、姜丝结合的养生糖，一根甘蔗，在义乌人手中衍生出三十余种甜蜜可能。它们被装入精致的礼盒，通过四通八达的物流网络，飞向全国各地，甚至远渡重洋。对于异乡的游子而言，一块家乡的红糖，是乡愁最甜的载体；对于远方的朋友，这抹“义乌甜”，则是认识这座商贸之都的味觉名片。
第二重鲜：白切羊肉里，凌晨三点守候的本真
当红糖的甜香还在空气中萦绕，另一种更为醇厚的鲜香，便开始在义乌街巷间升腾。气温每降一分，热气蒸腾的羊肉摊头，人气便旺上一分。一盘皮色莹润、肉质酥嫩的白切羊肉，配上简单的酱油辣椒蘸碟，是无数义乌人抵御严寒的“秘密武器”，一口下去，暖流从胃底直达全身。
这份让人念念不忘的鲜美背后，是长达十二年的执着坚守。摊主祝美贞说：“多年来，我只卖佛堂白切羊肉。”她的一天，从凌晨三点开始，道路上还没啥车，义乌市中心菜市场里却已人来人往。“我们的羊都是当天杀当天煮，不添加色素。”她告诉记者，“现在摆出来的羊肉都是昨天晚上才做好的，很新鲜，不好的羊肉也骗不过老食客的嘴。”
讲究，从选羊开始。祝美贞只选用八九个月大、至多不超过十个月的羊。“这样的羊，肉质才够嫩，煮出来鲜甜，没有令人不快的膻气。”她说。宰杀洗净后，约二十五斤的羊，便进入最为关键的烹煮环节。
外人看来，煮羊肉无非是加水加料，大火慢炖。但祝美贞的厨房哲学，充满了微妙的节奏与时间的智慧。“很多人以为要炖很久，其实真正开火煮，就一个小时左右。”她透露诀窍，就在于一个“焖”字。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煨，最后关火，靠锅里的余温将羊肉焖熟，这个过程往往需要两三个小时。“从煮到焖好，一只羊总要三四个钟头，急不得。”
“义乌人吃东西，讲究原汁原味，不喜欢乱七八糟的添加剂，所以我们只用水和盐煮羊。我们搭配的蘸料也很简单：酱油、少许黄酒，再加点辣椒提鲜。”她说，美味的关键不在于复杂的香料，而在于对火候与时机的精准拿捏。“不能一直大火煮，肉会柴，一定要守在边上看着。”她强调。羊有老嫩，即使同一批，肉质也有差异。她要随时观察肉色的变化、汤汁的清澈度以及表面浮油的形态。“我们有个行话叫‘瓢油’，煮到时候，油会自然浮出来，肉的透明度也会变。肉太透了就要赶紧调火或起锅，时机就那么一瞬间。”
从前用柴火灶，如今用燃气灶，工具在变，但这份需要寸步不离、全神贯注的守候从未改变。正是这份守候，换来了羊肉皮的弹糯如膏、肉的酥烂而不散、汤的清鲜而不浊。对于老食客而言，这不仅是食物，更是一种值得信赖的承诺。每天三四十只羊的销量背后，是十二年来每一个凌晨三点的专注，是无数次对“刚刚好”时机的精准捕捉。这份从深夜持续到清晨的守候，最终化作寒冷天气里最踏实的一份温暖。
第三重醇：腊肠浓香中，串联起三代人的年关
当红糖的甜蜜与羊肉的鲜香在空气里交织，一种更为厚重、更具仪式感的味道，便开始在义乌的屋檐下、阳台上弥漫开来——那就是腊肠的味道，是年的味道。
走进义乌市中心菜市场，季玉华（熟客们都亲切地叫她“华姐”）的肉摊前总是围满了人。她的女儿，“90后”朱沁雯，正在利落地帮客人称肉、登记。“到了12月，来定做腊肠的顾客越来越多。”朱沁雯带记者来到位于市场边的腊肠制作店，店门口挂满了一排排刚刚灌好、红润油亮的腊肠，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风过处，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这便是最直接、最浓烈的“年关预告”。
这门手艺，是华姐从她父亲手里接过的“传家宝”，至今已历三代，跨越了三十余载光阴。她的工作日，始于凌晨两点。彼时万籁俱寂，只有她家厨房的灯闪亮，映照着案板上刚从龙游运抵的土猪肉。肉色鲜红，肌理分明，甚至还能触摸到一丝屠宰后的微温。“肉，必须是当天宰杀的。”她一边操刀，一边不容置疑地说，“隔夜的、冷冻的，风味和口感天差地别。”只见她手中的刀精准游走，如同技艺高超的雕刻师，将附着在瘦肉间的白色筋膜，以及不应入口的淋巴组织，一一仔细剔除，弃置一旁。
“这些东西，如果贪省事，一股脑绞进肉馅里，根本看不出来。”朱沁雯指着那堆被剔除的“边角料”说道，“但它们会影响口感，更关乎健康。我们客人很多是买给家里老人孩子吃的。这道工序，是良心，也是底线。”
这份“讲究”是家族传承的基因。朱沁雯外公曾是村里有名的屠宰师傅，对猪肉品质有着天生的苛刻。传到朱沁雯手里，她将这份苛刻贯彻到每一个细节：肉只要龙游土猪，前腿肥瘦相宜灌香肠，后腿紧实干爽做烤肠；酒要用20多元一瓶的红星二锅头；肠衣必选新鲜的猪小肠。“别看只是简单地灌香肠，每一步都不能马虎。”朱沁雯语气坚定。
“我们家的味道，是外公定下的底子，妈妈根据现在大家的口味调整过。”朱沁雯说。过去的义乌人口味偏咸重，如今则更追求鲜甜的平衡。但无论如何调整，那标志性的“义乌甜”始终是灵魂——适量的糖，不仅能提鲜，更能带来一种扎实的、暖心的幸福感。
朱沁雯对腊肠的记忆，是纯粹的、丰腴的肉食狂欢。“记得有一年的年三十，桌上就一盘炒青菜，其他全是肉。香肠、腊肉、酱蹄髈，还有外公做的‘小肚’（猪小肚灌肉），那个味道，现在没人会做了。”那种满桌肉香、无忧无虑的富足感，构成了她对“团圆”和“年味”最核心的定义。如今，她从母亲手中接过了刀与线。许多同龄人觉得这行当太辛苦，终日与生肉打交道，起早贪黑，她却觉得踏实。“看着老顾客年年都来，有的从杭州、上海打电话来订，说是送给客户或自家饭店用，心里就特别有成就感。”她说，最动听的话，莫过于客人那句“尝了一圈，还是你们家的味道正”。这份“正”，赢得了穿越时间的信任：有的老主顾一订就是十几年，有的饭店指明要用他家的腊肠作为招牌菜。
香肠的吃法，也随着时代悄然演变。传统的蒸、煎自是经典，朱沁雯常向年轻客人推荐她喜欢的吃法：整根腊肠放入电饭煲，与米饭同煮。“饭熟肠香，肠里的油脂渗进饭里，每粒米都油润喷香，小孩子能吃两大碗。”
记者手记>>>
味道，是记忆最后的“堡垒”
从田野里第一缕蔗糖的焦香，到羊肉摊头蒸腾不息的鲜醇，再到千家万户窗檐下日渐浓郁的腊味，义乌的冬天，就这样被一层层温暖的味道包裹、定义。
除了红糖的甜、羊肉的鲜、腊肠的醇，义乌人的冬天还有麻糖、炒冬笋、烤红薯、炒板栗……这些味道，串联起的不仅是一日三餐，更是义乌人共同的情感地图。它们是游子梦里挥之不散的乡愁，是家庭餐桌上岁岁年年的守候，更是这座城市飞速发展的商业化进程中，保留的一份柔软而坚韧的文化根系。
当寒风掠过街巷，这些熟悉的香气便会升起，如同无声的安抚。它们似乎在诉说：世界再大，变化再快，总有一些味道会被守护，总有一些手艺会被传承，总有一些温暖，能穿越季节与岁月，稳稳地接住我们的生活。这，便是藏在义乌街巷里，最动人、最恒久的温暖味道。
全媒体记者 陈健贤 文/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