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鸡毛换糖”到“世界超市”,这些年,随着义乌逐渐享誉全球,外来建设者、国际友人纷至沓来,中外友人一同学习普通话甚至多国语言的现象,已成为义乌的城市新景观。然而,也有人感慨:“大家都说普通话和外语了,说义乌话还有什么用?”“很多‘00后’青少年不会说义乌话,方言是不是会消失?”
近两年,义乌市某小学曾做过一份社会面抽样调查。大致结果显示,约6%的年轻人会说一些方言日常用语,约12%的年轻人完全不会说方言,仅有25%的父母选择用方言与孩子交流。
义乌方言为何面临如此境遇?我们该如何破局方言传承之困?带着诸多疑问,记者采访了不同年龄层的群体及有关专家,希望通过大家的反馈与建议,呼吁社会关注方言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义乌“十八腔” 很多“00后”听不懂
在义乌话里,不少词汇生动形象,非常贴近生活。比如“名工”表示很能干,“食过未”表示吃了没,“宽慢”意思是请慢走……对老一辈义乌人而言,方言是刻在骨子里的语言,但对年轻人来说,其实不然。和许多方言一样,义乌话正面临着代际断层。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都能听懂方言,但不会说。”佛堂某餐厅“85后”经营者王露萍摇摇头表示,说义乌话长大的她,由于工作原因,常用普通话与员工、客户交流,孩子们受此影响,说方言的机会也少了。她还认为,如今的动画片、游戏等媒介的普通话内容占比超高,原本就被挤压在家庭内部的方言生存空间少之又少。
对此,金华市作协会员王和清深表认同。王和清是土生土长的佛堂人,说着一口地道的义乌话,正在读高中的孙子晨晨在他的影响下,能听懂义乌话,也会简单说几句。但让王和清感到困扰的是,孩子不太愿意开口说,原因是“除了家人外,身边没人说义乌话了”。
当方言功能从“双向交流”变为“单向接收”,尚且能捕捉到一点传承的痕迹,但如果孩子完全听不懂也不会说,方言将在一个家庭里“彻底失语”。“我家两个20多岁的孩子都听不懂义乌话,更别提说义乌话了。”义乌电视台方言栏目《同年哥讲新闻》主持人金寿正的一番话让人感到意外。
从小“浸”在义乌话里的“70后”金寿正,如今站在了方言栏目的镜头前,与观众隔空对话。得空之时,他还参与义乌方言短剧的拍摄,以及义乌道情演出,他的工作与义乌方言密不可分。“明明在做着方言类工作,却忽略了小家庭的方言传承。”金寿正告诉记者,他的妻子不是义乌人,所以家里主要用普通话交流,小家庭没有义乌话的语言环境,孩子们自然就不懂方言了。
“许多‘80后’‘90后’会说方言,但‘00后’会说的就很少了。这种方言代际断层现象,从上一辈父母的语言教育就能窥见一斑。义乌人与新义乌人结合的情况越来越普遍,这也会影响方言的家庭传承。但现在,抢救方言还为时不晚。”金寿正说。
乡音渐行渐远 方言传承面临挑战
“油条,义乌土话叫什么”“麻花,义乌土话叫什么”“义亭一带把茄子叫什么”……几年前,义乌乡土文化研究者杨南山曾在网上发布了一份《义乌话考卷》,该考卷结合义乌方言设计了问答题、是非题、连线题、选择题、读题猜谜等题型,内容很接地气,吸引了不少义乌网友作答。“我看了网友作答的情况,能考及格的很少。这也说明大部分会说义乌话的人只会说和听,但字却写不对。”杨南山表示。
记者查阅相关资料了解到,世界各地有很多方言,仅就汉民族语言来说,就有七大方言,即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粤方言、闽方言及客家方言,义乌话是浙江南区吴语婺州片中的一个小分支。受地理位置、临县方言等多重因素影响,义乌方言内部差异较明显,“义乌十八腔”野蛮“生长”。
“义乌话有十八腔,比如稠城街道、大陈镇以及佛堂镇等地的方言就有明显区别,佛堂人听不太懂大陈话是很常见的事情。”王和清认为,“义乌十八腔”也为义乌话传承加大了难度。
《义乌丛书》编辑部编辑赵晓青参与编著了《义乌方言》一书。该书开篇便写明:本书锁定老城区语音,兼顾四乡语汇,试图对义乌话作一多视角全方位的解析。“《义乌方言》用国际音标来注音,很多人看不懂,就不太感兴趣了。”赵晓青告诉记者,在义乌市图书馆、各党群服务中心、村文化礼堂等人流量较大的公共文化空间,都能找到《义乌方言》。
“通过观察,我发现有些图书的包装都没开封过,仿佛只是摆设。即便有几本《义乌方言》被读者开封了,翻阅痕迹也很浅。”赵晓青表示,仅靠文字的传播是不够的,方言传承更要多样化、通俗化,这样才能吸引更多人关注与学习方言。
从“被抢救”到“自生长” 义乌方言如何破局
义乌作为一座国际化商贸城市,方言传承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挑战:普通话的大力推广压缩了义乌方言的生存空间;方言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也同样受到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影响;各界对方言文化的保护机制及支持力度还有待提高。
那么,方言传承该如何破局?杨南山认为,仅靠一方努力还不够,这场“方言抢救”需政府、社会、家庭多方协同发力,携手并进。
“政策护航是方言活态传承的基石,建议相关政府部门建立健全方言的保护与使用机制,完善政策框架,推动并明确普通话与方言的使用场合。”王和清说。其实,我市已于2012年启动方言语音档案建档工作,通过文本、音频、视频等形式将义乌话立体地记录保存;同时,义乌市党群服务中心、义乌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馆等场所都设置了义乌方言墙。
在王和清看来,真正能传承方言的绝佳阵地,在幼儿园、小学。“保护好义乌话,要从娃娃抓起。学校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可以创设义乌话语境。”
事实上,义乌已有部分学校通过开设义乌话特色课程等方式,让方言走进校园。如义乌市群星外国语学校附属幼儿园去年10月启动了义乌话学习课程。老师不仅教孩子们说简单的义乌话,播放一些有趣的义乌话童谣,还邀请金寿正带孩子们用义乌官话学唱义乌道情。
流量时代,最能激活方言的生命力。金寿正认为,社会各界可以积极营造方言文化生态,增加方言的使用频率,让方言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站稳脚跟。在义乌,方言电视栏目《同年哥讲新闻》通过官媒途径传播义乌话,其影响力持续近20年。如今,该栏目又在视频号开设了“同年哥剧场”,拍摄方言幽默短剧,义乌方言乘上了流量红利的东风。
“家庭作为方言传承的最小单位,更应把握‘微环境’的影响力。”金寿正有感而发。纵观义乌,已有部分家长“主动出击”,致力于让方言成为家庭母语。最近,义乌“90后”王凯勤在小红书上发布了几个亲子互动短视频。视频中,2岁的小娃“满满”不仅听得懂义乌话,还能对义乌话指令做出精准回应。“家里人都支持孩子从小学说义乌话。义乌话是一种乡愁,更是一种归属感。”王凯勤说。
记者在翻阅《义乌方言》一书时,发现该书对义乌话前景是看好的,其中表述了“前景看好”的意思是:作为一种方言,义乌话可以得到传承;随着义乌小商品经济的发展,能听、会说义乌话的人还会多起来;做好义乌方言的书面化,其中的精华也会越来越多地融入普通话。
全媒体记者 王佳丽 文/图
采访札记:
守护文化传承的根脉
采访中,一位在义乌国际商贸城经商多年的经营户的话令人动容:“过去总觉得说义乌话‘不高级’,现在发现,向外商介绍‘鸡毛换糖’精神时,只有用方言才能讲出那个味道。”方言保护从来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让文化根脉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
翻看社交软件,当抖音平台的“方言梗”成为年轻人的社交暗号,当幼儿园外籍孩童的方言童谣刷屏微信朋友圈,当国际商贸城的外商用义乌话讨价还价,这座城市的语言生态已在悄然重构。守护方言,不再只是文化救赎。当方言从“遗产”变成“资产”,从“记忆”变成“活力”,乡音自会找到生生不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