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全国政协委员靳东关于“成立国家遗嘱库”的建议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榜。这位知名演员、中国煤矿文工团团长期待，遗嘱库能够像“110”“119”“120”这些紧急呼叫号码一样深入人心，成为老龄化社会的“安全网”。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死”和遗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都是需要避讳的话题。但如今，情况已有所不同。订立遗嘱，不再是老年人的“专属”，而成为许多年轻人的“潮流”。近期，“著名演员徐熙媛生前秘密立下遗嘱”“‘00后’开始处理数字遗产”等关于遗嘱的话题，更是频频登上微博、抖音等网络社交平台的热搜。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提前立下遗嘱？什么样的遗嘱才算是一份有效的遗嘱？遗嘱有哪些类型？不同年龄、不同类型的人群立下的遗嘱内容又有哪些区别？早早订立遗嘱，究竟是好还是坏？关于“成立国家遗嘱库”的建议，又折射出哪些社会现象？

从避讳到主动 立遗嘱呈现人群年轻化、内容多元化趋势

“立遗嘱？”当被问及这个话题时，家住义亭镇荷店塘村的黄大爷脸色骤变。“快别说了，我们农村人最忌讳说这个。”黄大爷皱着眉头说，“现在我才75岁，谈这个为时过早。等到八九十岁，走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一旁的沈奶奶闻言也面露难色，补充道：“我们又没什么房产存款，就攒了点养老钱，没啥东西能留给下一辈。”话未说完，沈奶奶便叹了口气，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个“晦气”的话题。沈奶奶觉得，立遗嘱是件“不吉利”的事，不应该把生死挂在嘴边。

记者走访不少村庄后发现，村里的部分老人对立遗嘱这个话题依然比较避讳，很多老人也不是特别清楚“遗嘱应该怎么写？写些什么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同年龄的人群都对“立遗嘱”这件事一无所知。恰恰相反，“立遗嘱”正呈现出人群年轻化的明显趋势。

今年3月，中华遗嘱库发布2024年度《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12月31日，中华遗嘱库已登记保管遗嘱357512份。随着公众对立遗嘱防风险的接受度逐渐提高，订立遗嘱人群平均年龄已连续12年下降，从77.43岁降至67.71岁。

“我是在看到方大同去世的消息后，才想到要来立一份遗嘱的。”今年40多岁的李大姐，是方大同的“粉丝”。感叹世事无常的她，走进了义乌市公证处的大门，“我有三个子女，大宝读高中，二宝读小学，三宝才刚刚出生。两个姐姐跟弟弟的年龄差距有点大，所以我就想，如果遗产继承的时候三宝还未成年，那他的财产就让大宝代为监管。”

对于“立遗嘱”，做生意的李大姐有着自己的理解。“在我看来，立遗嘱就相当于是提前跟家里人签订了一个合同，等到合同需要履行的时候再拿出来履行。对于遗产继承要面临的很多不同情况，我都进行了详细说明。毕竟人生无常嘛，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到来。”

义乌市公证处公证员黄旭庆告诉记者，近两个月来，她接待了许多35岁至45岁来立遗嘱的中年人，比去年同期增加了10多组。“有好几个是受大S、方大同等知名演员去世消息的触动来的，有些人则是临时起意，更多的人则是‘蓄谋已久’。”黄旭庆说，前来咨询立遗嘱业务的市民，很多已经想好了遗嘱里面要写些什么内容、遗产怎么分配等问题。

立遗嘱的人越来越年轻，其中不乏“90后”甚至“00后”。“90后”“00后”立遗嘱的内容也逐渐多元化。“在我接手的业务里，将游戏账号等数字遗产拿来立遗嘱的人还没有过。但是把抖音、拼多多、义乌购、淘宝等网络平台账号写进遗嘱，这样的情况在义乌却大有人在。这样的现象，也十分契合义乌这座城市的特点。”

今年年初，黄旭庆还接待了一位马来西亚籍的华人女孩。该女孩原本是重庆人，来义乌打拼多年。去年与其丈夫结婚后，该女孩想把在义乌的财产提前做一个遗嘱公证，避免因为跨国婚姻引来不必要的遗产纠纷。“我在义乌的全部财产都将由5个孩子共同继承，我的丈夫也很支持我的这个决定。”

记者了解到，随着时代发展，“个人合法财产”的范围也逐渐扩大，除不动产、股权、汽车等有形财产外，游戏账号、虚拟货币等资产也被纳入其中。很多年轻人更重视自己的精神财富，甚至将自己的照片、视频、游戏装备、好友聊天记录等也写入遗嘱当中。

为什么要建“国家遗嘱库” 给亲情穿上一层“法律护甲”

“357512”，是我国知名度相对较高的“中华遗嘱库”从成立起至去年年底的遗嘱登记保管数量。相较于我国3亿多的老年人而言，这样的遗嘱数量实在是微乎其微。

“我们在审理遗产继承纠纷案件过程中发现，很多案件的当事人在生前未曾留下任何形式的遗嘱。更令人感到惋惜的是，还有部分老年人虽然有立遗嘱这个意识，并且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立遗嘱。但最终很多遗嘱却由于形式不合法、内容存在争议或者见证人资格不合规等因素，而被法院判定无效。”义乌市人民法院相关负责人说。

积极推动成立“国家遗嘱库”，将有助于提高市民在生前就立下遗嘱的法律意识，给法院工作提供更多支持。这样一来，更多的家庭纠纷或许将止于遗嘱库前。法官在处理家庭遗产纠纷的时候，也能通过“国家遗嘱库”中留存的遗嘱快速处理遗产纠纷案件，在提高效率的同时，也可根据当事人意愿给出更合适的遗产分配方案。

正如靳东所言，专业遗嘱服务的本质是通过制度设计将人性化关怀融入冰冷的法律框架，进而“弱化社会矛盾”。“遗嘱就像是一面照妖镜，可以照出你身边人的千姿百态。”黄旭庆说，她亲眼见过一位家住南洲花园的老太太，四个儿子轮流陪她来公证处订立和修改遗嘱。“都说养儿防老，但老太太眼中的那种无力感，我看着都有些心酸。”

在靳东看来，成立“国家遗嘱库”或许能有效避免或者减少这样的家庭问题发生。靳东认为，遗嘱库应当每年定时更新，确保老人的遗嘱内容与时俱进。这样一来，老人可以安心规划自己的财产分配，子女也能在老人离世后避免不必要的争执。“与其在灵堂撕遗书，不如在茶桌前谈分配。”在关于“国家遗嘱库”的话题中，一名网友如是说。

“在我看来，‘国家遗嘱库’更像是一个家庭关系的缓冲平台。它并不是在贩卖死亡焦虑，而是给我们的亲情穿上一层法律护甲。”市民张女士说，成立“国家遗嘱库”的目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家庭都不再谈“遗嘱”而色变。相反，让立遗嘱这件事成为每个家庭成员的“必选项”。

而在义乌市民政局相关负责人看来，“国家遗嘱库”或许还能有效破解当今社会“死亡证明难”的困局。该负责人介绍，近年来，义乌市民政局联合义乌农商银行推出“人已逝，情犹在”已故存款人关怀活动，简化已故人存款提取手续，帮助“沉睡的存款”找到主人。“成立国家遗嘱库，将进一步助力该项工作实现一个质的突破。”

有关专家认为，成立“国家遗嘱库”，相关部门有望依托“国家遗嘱库”构建全国联网、数据互通的统一平台。这个平台将如同身份证系统一样，老百姓能够在全国各地便捷处理遗嘱事务。同时，该平台还能运用区块链技术确保信息安全，避免遗嘱遭到篡改。这样一来，老人去世后，子女为开证明跑断腿的现象，未来通过一键调取遗嘱就有望轻松解决。

“当人们能够通过‘成立国家遗嘱库’这个话题直面遗嘱并认真讨论它是否需要时，当遗嘱从曾经人们眼中的‘不祥之物’逐渐转变为‘家庭宪法’时，关于‘成立国家遗嘱库’的建议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的法律范畴。或许，这才是它最大的意义。”黄旭庆说。

“国家遗嘱库”还有多远 业内人士有不同的观点

“中华遗嘱库”“浙江遗嘱库”“公证遗嘱库”……这些不同名称的遗嘱库有什么区别？而真正的“国家遗嘱库”，离我们究竟还有多远？

记者了解到，“中华遗嘱库”是由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和北京阳光老年健康基金会共同发起主办，由北京市工商联信息化商会协办的公益项目。“浙江遗嘱库”由浙江民生社会养老服务中心、杭州市南都法律服务所、杭州市上城区家兴继承服务中心共同参与，并向全年龄段开放。通俗来说，“中华遗嘱库”“浙江遗嘱库”也不是官方“遗嘱库”。

而“公证遗嘱库”，一般指全国公证遗嘱备案查询平台。全国公证遗嘱备案查询平台于2014年1月开通试运行，是我国第一个全国范围的遗嘱信息库。义乌市公证处主任骆敏介绍，在义乌市公证处大楼内，有着专门立遗嘱的工作室和档案室。遗嘱公证过程中，公证人员会确保遗嘱的保密性。在公证遗嘱生效前，遗嘱卷宗将列为密卷保存，不得对外借阅，公证人员也不得对外透露遗嘱内容。近五年，义乌市公证处已登记保管遗嘱1274份。

当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规定，公证遗嘱不再具有排除其他遗嘱形式的优先效力，但经公证的遗嘱能直接作为人民法院认定事实的依据。因此在证明遗嘱真实性层面，公证遗嘱还是享有独特的优势。“通过办理遗嘱公证，立遗嘱人可以有效降低遗嘱无效的法律风险。”骆敏说，在这一点上，遗嘱公证业务与成立“国家遗嘱库”的目的是一致的。

“靳东的一些建议，在我们业内引起了强烈反响。”骆敏告诉记者，目前我国尚无“国家遗嘱库”，但遗嘱公证业务起到了国家遗嘱库功能，收费较低且流程严谨。当然，遗嘱公证业务离靳东建议的一些想法还有差距。但随着遗嘱公证业务的日益完善，相信不久的将来，“公证遗嘱库”或许能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国家遗嘱库”。

而从技术层面来讲，“国家遗嘱库”可能也已经具备落地条件。区块链存证、人脸识别、AI语音录入等技术组合，或许能让遗嘱更新变得像手机支付一样便捷。“这样一来，我们立遗嘱还安全吗？”对遗嘱相关业务研究比较透彻的黄先生觉得，“国家遗嘱库”如果能够实时更新，或许会产生新的社会问题，让原本十分严肃的事情变得“有些随意”。

当然，也有部分业内人士表达了不同观点。“我想立一份遗嘱，今天把遗产给了我的儿子，明天想想不对又要改成我的女儿。”一名业内人士表示，“人的情感是十分复杂的，遗嘱申请人自己做出变更遗嘱的行为，相对容易处理。但涉及遗嘱数据库的话，申请人在每次变更后必须去遗嘱库变更。一旦未做变更，遗嘱库内的遗嘱就自动失效。”

该业内人士还认为，在实务工作中，再立遗嘱和处分遗产的情况很普遍，每次都要求申请人到“国家遗嘱库”进行变更显然不现实。如果强制要求必须变更，不仅与法律相悖，也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以维持遗嘱库的更新。毕竟，除了公证遗嘱外，自书遗嘱、代书遗嘱、打印遗嘱、录音录像遗嘱、口头遗嘱也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此外，成立“国家遗嘱库”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在化解社会矛盾和保护公民隐私间找到平衡点。只有坚持法治原则，运用科技手段，才能将这个构想转化为造福社会的现实。同时，应当制定有关“国家遗嘱库”管理条例，明确遗嘱信息收集、存储、使用和销毁等操作规范，并建立独立监管机构对遗嘱库运营进行全程监督，严惩违法违规行为。

全媒体记者 陈洋波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