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二虚岁那年,因家庭贫困辍了学。父亲离开了学堂,去生产队放牛。他并没有放弃读书,只是把地点从敞亮的教室转移到青草丰茂的浦阳江畔。
短短两年放牛时光,父亲读了国学、乐理、书法等领域的不少杂书。他有把歌曲旋律迅速“翻译”成简谱的本事,写得一手好字,办红白喜事的主家常请他去写对联。最令人称奇的是硬笔,他可把宋体模仿得八九成像。父亲曾用钢笔一比一复刻汽车票,竟可以假乱真。每到年下,他会在门上贴自己拟写的原创对联,没有读者,便自我欣赏。有时也写写诗歌,抒发生活的苦闷。父亲笔头功夫好,邻居纷纷找他代写家书、状纸、报告。
父亲务过农,当过工人,去过建筑工地,修过驳坎,拉过纤,开垦过鱼塘,种植过菌菇,倒卖过水果,电过鱼,险些命丧水中……1990年,父母结婚,生下姊姊和我。光保证一家四口的衣食,就耗尽他所有气力,再没精力读书。但他对读书这件事依然极其虔诚,依然对生活充满期待和热爱。
2001年暑假,打纸包的小游戏无端在小伙伴当中风靡。甲方先将纸包放置于地,乙方拿自己的纸包在一旁摔,产生的风力和冲击力若成功翻转甲方的纸包,纸包则被乙方纳入囊中。我和姊姊没玩几回,纸包就被父亲全部“没收”。我犟嘴,纸包是用学完的课本折的,是没用了的书。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世上没有无用的书,任何一本书都有价值。人为损毁书,是跟浪费粮食一样不可饶恕的罪过,更是对知识的亵渎。哪怕印了字的废纸,都万不能用来擦手、烧火。
在浙中一带,谁家有红白事,不论谁,都可上门讨红鸡蛋或羹饭。父亲从不去,觉得这是不劳而获占小便宜。然而,正是这样“固执迂腐”的君子,却干过偷书的事儿。
2003年过完春节,父亲去了邻村的造纸厂上班,三班倒,需要出大力气。父亲很少抱怨工作劳累、工头严苛,更多的是讲这一天把多少本书化作纸浆,有多少本是原封未动的新书。父亲实在不忍心将一些有阅读价值的书放进冰冷机器,便偷藏在饭包中带回。母亲用偷书揶揄父亲,父亲理直气壮,“窃书不能算偷。”
我上四年级时,语文老师要求每天摘抄一页的好词好句。近水楼台先得月,父亲的藏书成了我的“百宝库”。久而久之,我跟父亲一样,对读书越来越有兴致。我会为化为泡沫的美人鱼哭泣,为二桃杀三士揪心,为杰克·伦敦笔下的雪虎鞠泪,为成功逃脱肖申克监狱的安迪鼓掌,也会被平凡世界里的孙少平以及坐在地坛里的史铁生感动……书里装着无限广阔的世界。我终于找到父亲痴迷读书的原因。
命运如此相似。后来,家里造新房,压力大加上常年劳累,冠心病、肺气肿、气管炎等疾病缠上了父亲。他没日没夜咳血。讨债的人围堵到新房,闻到刺鼻压抑的中药味,再不敢开口。我跟父亲做了同样的选择,主动离开学校,跟母亲在老家小镇做裁缝。
白天赚钱补贴家用,晚上父亲鼓励我在灯下自学。家里没条件安装空调,冬夜又冷又长,异常难熬。我的双手除了两个大拇指,其余都长了冻疮,每根都肿得像胡萝卜,疼痒难耐。一用力握笔,刚结痂的食指就会崩裂,疼得龇牙咧嘴,每张纸页几乎都血迹斑斑。父亲叹气,自责拖累了我。他给我生火熜暖手,去街上买“小太阳”给我暖身,还一再嘱咐母亲,白天尽可能减少我的工作量,好让我多点体力读书、写作。
相比父亲,处在信息发达时代的我必然是幸运的。做裁缝四年以后,家里经济好转,我找到喜欢的文字工作,在杭州站稳脚跟,开始为自己而活。我还拿下知名大学的文学和法学双学位,并在国内数十家主流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
读书给了父亲极大的精神慰藉,让他笃定从容,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直面贫困和病痛;读书也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成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