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是一种记录旅途所见所思的书写样态,但以日记为体例,便别开生面。英国当代文坛奇才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写道:“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此即旅途的生命意蕴,日记在文本上的私密性及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则铺展一幅生命旅程画卷。义乌籍作家俞天白,米寿之际公开历年旅行日记,取名《生命在路上——旅途杂记》(文汇出版社,2024年6月)。
从“天尽头”的山东荣成到“中国西大门”的新疆喀什,从黑龙江漠河的北极村到海南岛三亚的“天涯海角”,俞天白二十八载旅途足迹遍及神州大地。每每行至一地,犹如页页翻阅幼年烂熟于心的读本。“自幼景仰的严子陵先生及其钓台,总算亲临其境了,不能不算是人生快事。……幼时读《石钟山记》,写的就是这里!这是苏学士留下的一份活教材,……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此处(徐州云龙山)。幼时读《放鹤亭记》,曾被苏轼文词所迷,知道这是一处可以体验‘隐居之乐,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的地方。……酒泉、武威,都属河西走廊重镇,那些脍炙人口的边塞诗中出现的地名,幼时就印入了我的心中,无不以到此为快。……我读《老残游记》就知道了济南的美景在大明湖,所以非去不可。……潮州,对于我太‘熟悉’了。幼时父亲教我读《古文观止》,《祭鳄鱼文》一开头就是‘潮州刺史韩愈’,不仅直白地把这位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文豪和此地名绑在了一起,苏轼还通过《潮州韩文公庙碑》,介绍了此公在这儿的各种政绩。所以,这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比其他地方都亲切。”告别学舍,走出书斋,古典诗词中诵读的意象山水得以具象化,应目会心,物我一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董其昌《画旨》)。《旅途杂记》呈现的山水便拥有董其昌所言“天授”之“气韵”,生命之韵。
并非如徐霞客,杖策云游,“欲尽绘天下名山胜水为通志”,以文学为镜头,《旅途杂记》聚焦的是景观,遥望则为生命的时空,把奇山异川化作生命的驿站,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982年《萌芽》首届文学奖桐庐颁奖典礼,瑶琳仙境“历经亿万年的滴水而凝成”的各景,“扑朔迷离,无法辨别真假”,遂联想“社会上千万年积习,使人善于用假面示人,而将真相掩盖起来”,进而感慨生活这座富矿,“只要会思索”,就“都会发现你所需要的素材”;1984年《新疆文学》笔会,汽车“在不毛之山和不毛之地间飞驰”,一家矿厂兀然而立,便颖悟“这样的地方为什么特别能够激发文思”,因为“一旦置身这个人的意志、智慧与自然力生死较量的前沿,就不存在旁观者,生存的辨别、思索,就这样汹涌而来”;1985年长江客轮采访活动,“首遇‘巴山夜雨’”,视“江南‘梅子黄时雨’”为“凝固般的沉闷”,“蜀地‘巴山夜雨’却是流动中的思念”,“最能引发文人思绪,也最能表现文人思绪的,就是雨滴洒落时不同的境遇!”俞天白旅途“关注的,始终是‘风物’而非景物”。因“万趣融其神思”(宗炳《画山水序》),景物可转换为风物,万物亦皆可成景。人实乃景物的创造者。由此就不难理解,在《题记》末引用苏轼临终禅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在《惶然录》中,葡萄牙文学史上丰碑式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写道:“旅行者本身就是旅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而是我们自己。”《旅途杂记》呈现的山水便印证宗炳所言“澄怀味象”,生命之象。
收录《旅途杂记》的皆为作者参加作家代表大会、作家笔会、编辑组稿、记者采访、文化研讨等文坛生活。不录者有二:度假与出访。度假无关乎文学,出访则无涉于祖国。俞天白的生命旅途留下的串串足迹,“可以说我用双腿丈量了祖国的广度与深度”。“正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个甲子”,就在“这一天我在长城的东端,登上了‘老龙头’以及‘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今天,月尾,我却来到了长城的西端,也就是‘老龙’之尾‘天下雄关’嘉峪关。”以走完长城以及走通“不断考验并形成华夏民族性格的河西走廊”来“纪念我的‘花甲’之行”,“在一个不经意间,以如此完美的方式,理解了作为华夏之子所存在的环境,以及如何才能体现生命的价值。这不是上苍刻意帮我确定‘生命在路上’的原理,还能做什么解释?”释义来自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诗言志、诗缘情,皆萌发于自然。缘山水之情,言山河之志。山水转化为山河,维系于赤子之心。“‘花甲’的生命期到达的时日”与“真正‘走遍’了自己的祖国”,两者绝非巧合,而是耦合,小我与大我之耦合。家国情怀流露于山水之间,赤子心中的山河冉冉升起。而最能燃起赤子之心的,非乡情莫属。这也应合赤子的本意:初生婴儿。《旅途杂记》虽仅录文学旅途,返乡却唯一例外。“五四”以来,迁居城市的作家时时返乡,以补元气,只因故乡永远是作家的文学原乡与创作源泉。1983年回老家义乌探望病危的父亲,俞天白发现父亲“将我少年时期的日记保存着”,随即“重读之”,虽叹“幼稚之状可掬”,却“对我正在构思的《惊蛰》有帮助”,而“即起草,获千余字”。《旅途杂记》呈现的山水便张扬李贽所言的“童心者,绝假纯真”,生命之真。
人在旅途,不啻开掘生命意蕴之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