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十年的贾雨村，一朝来到明镜高悬匾下，授了应天府，接了一桩杀人案兼拐卖人口案。审理这案子，不用见水平，只需看良心。

贾雨村饱读儒书，人心肉长，初心那心，还是良心，翻了案卷，看了案情，拍案而起：“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贾雨村刚刚从士变仕，士气正壮，可知其起先是有基本是非观与起码善恶观的。

贾雨村恩人之女名英莲，四岁被人拐卖，被养瘦马，养到二八韶华，卖与小乡宦之子冯渊，再卖与“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一女两嫁。事情暴露，两人都不要钱，都要婆娘：“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各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

面对无天理，愤怒是良心的表情。却是不上一秒，贾雨村秒杀了贾雨村，“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贾雨村虽入官衙不久，晓得“使眼色”定有玄机，胡乱闭庭，夜里找门子问究竟，门子给了他一张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后来情节大家都是知道的，“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杀人犯薛霸王不但逍遥法外，而且其罪也给卸掉，没让戴罪在身。贾雨村徇私枉法，更以枉法当礼物，去贾府讨好，来夤缘大官。《红楼梦》这一章，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题目不确，贾雨村不“糊”，这案子也很明晰。先前审案，贾雨村形色愤怒，后来密室论案，门子说如何枉法，贾雨村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贾雨村初官初审案，这章当叫《没良心判断良心案》。贾雨村跟多数官员同，开始并没泯灭良心，他对恩人心底残存感恩心，他对人命保存基本敬意，对无法无天者也有着人性的愤怒，他知道“因私枉法”是对不起皇上和人民的，“是实不忍为的”。瞬间，也就瞬间，一个眼色功夫，所有正义，所有理念，所有良知，瞬间没了。

贾雨村的良心，被谁吃了？被一张《护官符》给吃了。护官符者，大家只看到正面，写的是官官相护，没想到护官符是鬼符，背面写得更可怕，写得官官相害。合了符，官官相护；不合符，官官相残。你不想升官，无须官来相护，想来阁下是无欲则刚了。想是想，恐怕心想事难成，不来相护，若来相残，吓人。官官不相护，或是升不上去；官官若相残，或是生不下去。贾雨村若发签捉拿杀人犯薛霸王归案，那他不是升不了官，而是保不保得老命，得两说。护官符吃良心，比老虎吃腐肉，饕餮倍之。可怜，几十年长肉长成的良心，十几年受教教成的良知，就这么三五下，都没了，被他人吃得精光，片甲不留。

贾雨村的良心，确是被他人吃了，准确说是被官人吃的，更精准说是被上官吃的。如果护官符上的官，是下官，说不定贾雨村更会怒上加怒：身为父母官，残杀子民，罪上加罪。这既可以显示自己秉公执法，也可显得人讲良心。贾雨村遇到的上官，可以让他升、让他贬、让他生、让他死。稍稍掂量，他掂量出：枉国法的不只他一个官，讲良心也不值几个钱。

贾雨村良心被官吃了，换言之，是被权吃了；他当官的准则是，有权可依，有权必依，权力者依附更大权力，是权力者本心。这个案子，贾雨村没有受贿，他乱审，是想媚权。很多案子，没媚甚权，却也枉判，是受了贿。吃官人良心者，有两张大口，一者权，二者利。权吃良心是，有权可依，有权必依；利吃良心是，执法必利，违法必利。

权吃良心，利吃良心，到底是自吃良心。贾雨村若正气凛然，真气充盈，管你什么贾不假，便是蝗不皇的，也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贾雨村当官想着的，不是治国安民，而是升官发财，欲望遮蔽良心，一旦有机会，他指定是：权利摆中间，良心丢两边。每个官人犯事与犯罪，当然跟制度漏洞大相关，却也是良心被吃使之然。

有人良心被狗吃了，贾雨村良心不是狗吃的，除非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