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植物园,撤庄建园,规范营运,简直就是义乌人“点石成金”的神来之笔。
倘若心生烦忧,无可依傍,不妨去植物园,看树,看水,看人。
一
首届“雪峰文论”奖颁奖活动头一天,我受邀下榻义乌幸福湖国际会议中心。席间,听诗人冰水说起,餐厅外头就是植物园绿道,吃好了可去外面走走。
冰水的建议,让我吃惊不小。因为退休之前,幸福湖也是常来常驻之处,却从未听闻义乌有个植物园,幸福湖还是植物园的一部分。
幸福湖,亦叫幸福水库,建于上世纪60年代。与其差不多时间建成的,还有建设水库和红旗水库。如今,3个“湖”就像3颗洗去蒙尘的明珠,镶嵌在植物园的3个核心区块,熠熠生辉。
会议中心临水而建,与植物园绿道只隔一道铁栅门,刷一刷房卡,便可自由出入。义乌一文友弃商从文,常来绿道健身,恰好做了我的向导。
出门右拐,走过堤坝,便没入林荫绿道。瞧瞧道路两侧的葱茏绿植,不由得脱口而出,樱花林!
老家潘庄四面环山,春天最早的讯息是由山樱报送的。二月里,山村小院还残留着春节燃放的鞭炮碎屑,群山喑哑,尚未从冬寒中苏醒,山樱却按捺不住沉寂了一冬的心脉,疏朗的枝条上已鼓出密匝匝的花苞,只需几个晴天,便爆出一树树的粉红粉白。
樱花有很多品种,山樱只是其中之一。樱花的花期有早有晚,早开的叫早樱,晚开的是晚樱。无论早晚,时值伏天,花已凋零,一树树蓊郁的枝叶被挤搡在植物园稠密的浓荫里,似乎有些弱小。不过,静观其态,依然可以想象花开时的灿烂——一团团绯红的轻云,罩在树间,热闹且热烈,似把朝霞晚锦全部铺展过来,染透了半边天。倘若风来凑趣,一片片花瓣纷纷扬扬,飘至发间、衣襟、草丛,落花满地啊!
大地是温柔的墓地,踏上去,踩的是锦绣前程。很喜欢《暗香》的歌词:“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即使分开,还是相爱;即使苦涩,还是难忘。龚自珍为花瓣做了最好的注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时序是大地的调色师。春有繁花,秋有落叶,独独我去的暑天,只见着了繁茂的绿荫。银杏和无患子是植物园的常客,亦是秋天的宠儿,再过一段时日,再等几场秋雨,即可迎来它们的恬静与安然。
银杏是中国土著,被称为树的活化石。银杏树主干粗壮直挺,不太有芜蔓虬曲的姿态。从主干斜伸向上,有秩序的旁枝排列整齐。每一旁枝上凸出短短的许多小杈丫,承受细细长长的叶蒂。扇状张开,半圆弧形的叶片迎风招飐,特别葳蕤扶疏。夏天是银杏的生长期,华茂丰沛,满身优雅。到了秋天,见霜之后,银杏叶子亦从青绿变成明黄,秋风吹来,哗哗掉落,树根四周铺满明亮耀眼的黄色,煞是好看。
《洛神赋图》是流传千古的晋代名画。画家顾恺之选取的山水背景,恰恰也是夏天——一棵棵枝叶扶疏的银杏,立在仙境一般的小山上。画中的曹植神思恍惚,一翩翩行走于洛水边的女子衣袂飘飘,惊鸿一瞥。整个画卷迤逦着一株一株的银杏,让人挥之不去。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见着银杏,便会想到《洛神赋图》,感觉自己也走在名画的长卷里。
无患子比银杏长得还要壮实,枝叶扩展,散得很开,一串串果子夹杂其间,已微微发白。时日一到,树叶和果子亦会渐渐变黄,落叶的同时,也落果子。
无患子,古称“桓”,又有噤娄、肥珠子、油珠子等别称,《本草纲目》叫它木患子。三年前,读义乌作家潘爱娟的散文集《皂角树下》,以为皂角树就是无患子。查了查字典,才发觉自己搞混了。它们是两种不同的植物,都被古人拿来制作洗涤用品。《本草纲目》曰:“无患子洗发可去头风(头皮屑),明目,洗面可增白祛斑。”
去年秋天,该文友曾带女儿来植物园游玩,还捡拾了不少无患子。回家之后,洗净果子,去籽,将果皮剪成细条,用纱布包裹。烧一锅热水,直至将纱布包揉搓得没有黏液,再将锅中汁水烧开,竟熬出了古意古物——两瓶浓稠的洗手液。
枣树是树木中的君子。它叶不争春,花不争艳,冠不争天,根不争地,发芽吐绿要比其他树木晚月余,开花在六月初。
义乌多枣,是我国著名的“南枣之乡”。植物园见到的枣树不多,因为土生土长,东一棵,西一株,颇有点遥相呼应的意味。一块“古树名木”的牌子挂在枣树的腰身,有编码,还有树龄115年的字样。它们枝条骨感,虽无参天的威风,却铁杆虬枝,生机勃勃,就像商贸舞台上跑龙套的壮实汉子。
枣是最有灵性的“圣果”,也是《诗经》中提到的4种果品之一。“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枣香与稻香都是下一个季节的美好,看着密密麻麻的青绿嫩枣,便憧憬起秋天的胜景——满树红彤彤的果实,犹如义乌农家火红甜美的日子。
无香樟,不江南。香樟是义乌的市树,昂立挺胸矗立于城市道路两侧,像是身着墨绿色盛装的仪仗队,接受外国友人的检阅。它暖不争花红,寒不改叶绿;叶生叶落,周而复始。
人生不满百,树寿却千年。义乌全境有100年以上树龄的香樟近千棵,其中千年以上一棵,800年以上4棵。树老成精。孤零零的古樟,是乡村的标识与灵魂。它们枝干遒劲,树冠如幡似盖,站在古道旁,立村口边,俯视大千世界,阅尽人间沧桑。
植物园的香樟是在苗圃里长大的,样貌稚嫩,却英气勃发——那是一种温而不炽、曲而不折的气韵。
“醒目”咖啡店是去年引进的新业态,由一间破旧锅炉房改建而成,有咖啡,可撸串,还能享用可口西餐。纵横排布的钢架倔强地支撑着整栋房子,竟将一棵碗口粗的香樟圈在室内。香樟已被锯去树梢,贯通上下二层,颇像一截木头扦插在已经硬化了的地面上。前来消费的客人不知内情,以为那不过是店里的粗糙装饰,进进出出,甚至有些碍手碍脚。却不想,冬去春来,当他们再次光临,那光溜溜的树杆竟莫名其妙地侧生出密密麻麻的嫩枝——底层有,二层的更长更密。店主是个文艺青年,见此奇景,暗自感叹香樟生命之顽强,干脆将店名改成“醒木”。
二
“醒木”是春天的故事。而“醒木”周边的麦子见过霜雪和薄冰,还见过春花和骄阳,是五谷中唯一历经春、夏、秋、冬四季的农作物。
麦子是伴着秋霜下种的。经过寒露的浸泡,在万物萧疏的季节,麦子将生命的绿色洋溢在空旷寂寥的田野,成为农人冬日里的诗行。待到乍暖还寒的初春,麦苗返青,最先将生命的信息传递出来。一场春雨,几阵春风,走到麦田里,似乎能听到小麦拔节的声音:噼啪,噼啪……令蜷缩一冬的人们不由得心潮澎湃,血脉偾张。谷雨前后,麦子扬花,一颗一颗结成穗,一穗一穗连成片,一片一片结成林。放眼望去,麦子用它朴素无华的质地和本色将庄稼园渲染成一片丰收的海洋!
麦田不仅提供粮食,还提供一种审美。可惜,我只见到麦子收割后的黄土,以及新栽种的纤细高粱苗。幸好,“花田映月”中的葵花开得正旺,歪着脑袋向我们述说一个画家的故事——梵高。
麦子和向日葵,都是梵高的最爱。我不知道这个伤感的疯子到底是因为嗜好黄色而选择了麦田,还是因为他直接从麦田的黄色上找到了创作的灵感,总是以这种亢奋奔放的色彩和花姿来表达自我,有时甚至将自己亦比拟为黄色的向日葵。
热风炎炎,禾叶绿绿。与麦田相隔不远,由紫稻缀成的“义乌植物园”5个大字已十分抢眼。要不了多久,这一大片七色水稻又将迎来一年中最美最香时节。
水稻的一生,须历经育苗、拔秧、插秧等22个环节。有人说,水稻的最美时节,不是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摇曳之时吗?是的,那是一种丰盈成熟之美。
只不过,幼时每每在收音机里听到“风吹稻花香两岸……”时,我就甚为不解——农村长大的孩子,上学放学都从田埂上走过,怎么没看到稻花,闻出花香呢?
一次,我委实熬不住,好奇地问爸爸。爸爸与土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一语道破天机:稻花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一棵稻穗能开出200到300朵稻花,一朵稻花就是一粒稻谷。稻花没有花瓣,花期也短,却默默地努力地绽放着,只为结出丰厚的果实——稻谷。
敬老有福,敬土有谷。耘田插秧,除虫摘稗,收割入仓……一身身汗水一道道划痕,那是苦;一株株稻秆一朵朵稻花,那是美;一阵阵清风一味味稻香,那是甜。于是,年年秋日,农人都沉浸在稻花之香的氤氲中,衣沾稻香,三日不去。正所谓:此花不入谱,岂是凡花匹?
与水稻一样,荷花也是水生之物。兴许,它还是田野里花期最长的植物——南方三个多月,北方两个来月。然而,一朵荷花的生命只有三到七天。
幸福湖坝脚有一片荷田,距七彩水稻仅一箭之遥。看样子,田里的荷花开得有些时日了,但仍是夏日里最动人的风景——晃了眼睛,醉了心情。
荷田正中建有机械轨道,乘坐“幸福列车”,人景同框,可近距离观赏荷田之美——有的亭亭玉立,含苞待放;有的层层开张,流苏金黄;有的结着莲蓬,随风摇摆;特别是那银白、粉红的荷花,与碧绿的荷叶交互映衬,用别样的轻盈飘逸缀活了温润的水色,也占尽了满田的风情。
夜色正浓,轨道两侧灯光闪烁,忽明忽暗的氛围与白天景色反差强烈——荷花高高擎起,犹抱琵琶半遮面,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幸福列车”从东边缓缓驶进荷田,打卡游人纷纷掏出手机,想摄下眼前的美景,却一下进入由7个钢圈组成的“时光隧道”,瞬间被七彩雾气所笼罩,琼楼玉宇,星辰荡漾,天上人间,似梦似幻,惊得列车上的大人小孩叫声连连……
荷是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不论种在哪里,都是要冬眠的。当记者时,我写残疾人身残志坚,曾以“残荷有藕”为题;后来学写美食散文,写到藕菜,还用“残荷有藕”。我知道,重复使用一个标题,虽是码字作文的大忌,但并非脑子词穷,而是心生喜欢。
你想,残荷伫立在寥落的冬田之上,总有一种古拙清寂之美。因为在这看似苍凉破败的荷叶荷秆之下,有一节节嫩白如玉的莲藕布满泥底。每一节莲藕上,都栖着一个生生不息的美梦,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萌发。
三
植物园位于义乌市西北部,占地840公顷。资料显示,义乌植物园是目前华东地区最大的城市公园,集吃、住、娱、游为一体。
农耕休闲和活力运动,是植物园的两大主题,25个分园除了种些水稻、麦子、高粱外,还集纳着成百上千的草木花卉。
小暑之后,大暑之前,我先后去了两趟,因为天热,只看了植物园很少的一部分。像海棠园中的一剪梅、樱花园里的杨梅林、林荫道旁的桂花树,以及铲除复耕后的月季园等,都还来不及观赏,即便只是匆匆一瞥。
幸好,义乌植物园是由十几个农庄组建而成,进园道路四通八达。何时得闲,身入又心入,处处都有美的发现。
植物园宜于“跑马”,环绿道跑上两圈,恰好是一个“半马”。那天清晨,天光如水,我环幸福湖快走一圈,用时40分钟。到了智慧廊道,我收住脚步,测了测心率,显示屏给出的数字是每分钟96次,比昨晚漫步时高了一点点。
环绿道慢跑的年轻人不少,我以为都是住在附近的本地村民,便客气地叫停了一个小伙子。却不想,他来自贵州,是一名网络创客,去年春节后从城南搬来城西。
莫非是被植物园吸引过来?问了问,果不其然。
话题是从健身切入的。他说,来义乌打工有六个年头了,常以跑步来纾解创业压力。与他一起晨跑的,都是贵州老乡。家邻植物园,秋赏桂,冬赏梅,春赏樱花夏赏荷。
鹭鸟起得比人还早。在幸福湖堤坝上,我发现湖岸浅水处立着5只白鹭,它们时而引颈张望,时而抬腿慢行,时而低头觅食,样子悠闲自在。忽然,其中一只轻展羽翅,然后擦着水面滑翔,很轻松地叼起一尾小鱼,又伸了伸脖颈,那鱼儿眨眼之间就下肚了。
一爿临湖而建的草坪,不大,却像毛毯一样柔软碧绿。听文友说起,这里是年轻人打卡拍照的地方。说来亦巧,翌日一早,我便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做着各种准备。男生套上笔挺的西服,英俊潇洒;女生穿起洁白的婚纱,楚楚动人。红日,湖水;远山,近树;侧光,逆光;依偎,牵手——在摄影师的导演下,这对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尽情演绎,摆拍了一个又一个难忘的美好瞬间……
环境清幽,年轻真好。他们不久就要走进婚姻的殿堂。此时此刻,倘若有更多的观众在场,我想一定会有人为这对新人鼓掌祝福。
听冰水招呼,天界、警兵、有喜、张乎、学斌、南蛮玉等十来位诗人作家从浙江的四面八方会聚商城,流连于植物园。诗人天界来自黄岩,是《浙江诗人》主编。他触景生情,写下一首又一首诗作。其中,《醒木——兼致王铮》写道:
曲艺里的道具到王铮先生眼里的敬畏——/孑立于世。如神明悬于人心
流水不腐,躬身不蠹/我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用餐/听风过林梢,蝉声悦耳
湖光山色倒映在餐厅/天空微蓝,白云苍狗
午后的植物园有说不出的静谧/咖啡和水果以及熟悉的人/围成一圈,悄悄谈论
光线从窗外漫进来/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远处
草木催人安静,花香愉悦心情。人生在世,人人都需要一个安顿和修补心灵的地方。去到植物园,即便长吁短叹,愤世嫉俗,旁人总是擦肩而过,不以为意。然而,对你而言,一旦吐尽心中浊气,人便得以一新,脱胎换骨般地轻松起来。
人们常常念及诗和远方。其实,身边的事物未必没有“风景”,只是我们没有认真地面对它。
谁言义乌不宜居?吾心安处植物园。
(义乌市城投集团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