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封建社会中的官吏,无论官阶高低,在官场染缸泡久了,多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沦为皇权制度与文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红楼梦》中最正统最老派的人物、荣国府的二号掌权者贾政,无疑就是这样一枚悲情的棋子。
贾政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最为典型的旧式人物。用蒋和森先生在《红楼梦论稿》中的话来界定,贾政就是“一个封建主义最恭俭的信徒,一个被名教礼法雕刻得工工整整的人。”无论是作为皇权的臣子,抑或作为贾宝玉的父亲,还是作为贾母的儿子,贾政身上寄寓着丰富的皇权文化内涵,涵纳着特定的历史时代的内容。分析他的性格特征和心理轨迹,可以从这枚棋子蠡测皇权文化在昏聩末世的存在状态及其衰败趋势。利欲熏心的贾政为了保全贾家的政治利益,将女儿贾元春送进“不得见人的去处”当贵妃,而后费尽心机求得圣上恩准,同意元春于正月十五上元日省亲。贾政为了恪守“皇家规制”“见君臣礼”,父女两人只能隔帘问候对话,且贾政面对亲生女儿说出一番官场的套话空话:“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吾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殿,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此时此刻,贾政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女儿,但心里想的却是当今圣上;脚下踩的是自家宅院门第,脑子里顾念的却是朝廷礼制,原本亲热而温馨的父女相见场面,被这番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的肉麻媚语,消解得荡然无存。一个畸变的灵魂在封建礼教碾压下变得更加扭曲,一个以全力效忠皇权为至高原则的棋子形象愈加形神毕肖。
尽管贾家昔日曾是豪门世家,但此时的贾政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刻意钻营、一心攀附以实现官阶和地位的提升,这是贾政孜孜以求的,所以,即便以官话套话销蚀骨肉亲情,贾政也必须尽心尽力扮演好棋子的角色。好在贾政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与贾赦、贾珍等善于表演的伪君子不一样,贾政的真诚源于其发自内心地接受和践行纲常礼教,心甘情愿地做一个皇权的棋子。无论是面对苛责严厉的贾母,抑或对待善于算计的王夫人,还是教诲天资聪慧的贾宝玉,贾政行的都是儒家道统与学统,端的均是经邦济世的人生理想,不仅“谦恭厚道”、至孝至忠;而且“治家有法”“训子有方”,是宁荣二公“文”字辈儿孙中唯一的“正经男人”,以至于多情叛逆的贾宝玉一见到“风声清肃”的乃父,便没了脾气与个性。贾政教育管理贾宝玉如同对待路人,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是从一个慈爱的父亲身份出发,而是基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那张皇权礼教密网上的一枚棋子来考量。在以纲常礼教作为治国法度的封建社会,像贾政这样的棋子越多,社会就越缺乏生机与活力;如贾政这样的棋子到哪里当官,哪里就会变得缺乏生机。毕竟沿袭传承了几千年的皇权制度下的封建伦理,在本质上是压抑个性、戕害创造性的,所以,作为皇权制度礼教卫道士的重量级棋子贾政,其所到之处一片沉默和寂静。但棋子终究是棋子,永远都是执棋者实现目的的工具。贾政努力做一枚让皇帝满意的恭顺棋子,为此将贾元春送进皇宫,但是皇帝从中看到是这枚棋子好高骛远和不忠诚、不老实。参透了贾政的心机后,遂将计就计,从元春身上查找贾家的问题,进而严厉惩治。
贾政虽然匍匐皇权脚下,但棋子就是棋子,皇权之下让棋子成为弃子,完全符合皇权制度与文化中棋子的命运逻辑。棋子是没有灵魂与人格的。皇帝有大把这样的棋子,不足为奇,不足为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