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绣湖

◆吴风越俗

寂寞身后事——王象之及其《舆地纪胜》

潘江涛

一部宋代地志,在我国浩瀚书海中,独享一尊;而其作者,又如同历史迷雾中的一个朦胧背影,不仅《宋史》无传,就连地方文献亦是雪爪鸿泥,语焉不详。

岁月失语,惟书能言。近年来宋韵文化的传扬,才廓清迷雾,让人们渐渐熟知王象之及其不朽著作《舆地纪胜》。

王象之(1163年—1230年),名熺,字守晖,又字仪父,南宋两浙东路婺州东阳县南里(今磐安县尚湖镇大王村)人。其父王师杞(即王师古),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进士,先做大学教授,再当官衙秘书长,最后专职监察刑狱。据吴师道《敬乡录》记载,王象之有兄弟7人,象之排行第五。叔兄王益之官至“大理寺直”,著有30卷的《西汉年纪》,见识超卓。

南里王氏一脉乃书圣王羲之的后裔,至于为何从山阴迁居大山深处,虽无据可查,但世代为官的家族背景让王象之得以接受良好的启蒙教育。加上象之本身资质不浅,所以很小的时候,他便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庆元二年(1196年),王象之进士及第,历任四川长宁军文学及江西分宁、江苏江宁知县等职。

家国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王象之年少得志,意气方遒。在《舆地纪胜》自序中,他直言不讳:“余少侍先君宦游四方,江淮荆闽,靡国不到”“及仲兄行甫(二哥王炳,官至兵马副都监)西至锦城,而叔兄中甫(堂兄王奕,诗人,著有《卧龙堂记集》)北趋武兴,南渡渝泸,归来道梁”,皆“怅未能执简操牍,以纪其胜”。他“求《西州图记》于箧中藏,未能一二,虽口以传授,而犹恐异时无所据依也”,遂不遗余力地收集简牍原文,又时不时地委托亲朋挚友“搜括天下地理之书及诸郡图经”。

地方志,古称地志、地记、图经、方志等,是全面系统记述一定区域自然、社会和人文历史与现状的资料性文献。王象之之所以痴迷集藏,是因为它有“资治、存史、教化”等多重功能。

“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王象之心智聪慧,眼界又高,能接触到的地理文献,诸如《元和郡县志》《元丰九域志》《太平寰宇记》《舆地广记》等等,不可谓不多,但都不过是“辨古今,析同异,考山川之形势,稽南北之离合”,至若“收拾山川之精华以助笔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使骚人才士于一寓目之倾,而山川具若效奇于左右,则未见其书。”

也就是说,上述种种地理文献多为经世济邦之用。而王象之想要的,是不那么“有用”的地志,“骚人才士”只要开卷,一郡名物皆可尽得。

仔细想想,这不啻是一个“书呆子”的迂腐想法,天真可爱。写一本地理书,只为他人作文赋诗方便,让读者打开书本,即可遨游山水,如同亲临。

难怪,800多年后,著有长诗《与王象之书》(2021年3月,杭州出版社)的金华青年诗人许梦熊,在细读了南宋大量文献以及近代的研究文章后,直言王象之的志趣恰是中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1897年—1986年)所谓的“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这是一种心灵的美,或哲学的美”,即便其事迹只剩吉光片羽,也仍然让我们追慕不已。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明确著述宗旨后,王象之陷入了两难境地——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文的,想要独立编纂一部方志,并非易事。何况,他是衙门中人,身不由己。怎样才能摆脱缠身之公务,潜心著书立说呢?思虑再三,唯有放弃禄位。

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逃离山野,登上庙堂。王象之倒好,无意仕途,在官场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故乡“南里”。

玉山台地,状若一个倒扣的脸盆,踞高怀远,天圆地方。南里地处台地一角,茂林修篁,清郁可人。

据坊间传闻,王象之辞官回家那天,十辆马车载着百箧,前来帮忙的左邻右舍打开一看,里头装的全是“破烂之籍”(即图经)。

回家的感觉真好,此时的王象之踌躇满志。他心系一处,闭门谢客,青灯黄卷,夜以继日地“参订会粹”。

书斋和山野是王象之写作生活的两翼,在书斋里享受纯粹阅读的乐趣,感受内心思考的充实感;在野外观察山水生态,体味自然环境的独特之美,并发现别人没有察觉的差错。

据资料介绍,仅“建康卷”,王象之的参考书目就多达59种。一旦发现疑问,他便芒鞋藜杖,学太史公方行天下,上会稽,探禹穴,风餐露宿,徒步踏勘。而带着问题的体验,目的明确,笃定与青少年时期的信天游大异其趣——山川形胜,碑文歌诗,“皆身所见所闻也,不则宁缺如焉”。

譬如,在“起临安,讫龙州”之“南渡后疆域”的碑记中,王象之就纠正了前朝名人的不少谬误,为后人留下了很有价值的研究依据——原镇江府丹徒《梁太祖文皇神道碑》,辨其为梁武帝文;《成都府殿柱记》应作于汉兴初年;而嘉定府《移水记》,实非郭璞所书。

再者,王象之还考察了台州临海庆恩院、定光院、明智院和婺州义乌的真如院诸碑,以及福州乌石《宣威感应王庙碑》等碑文,发现皆书有“会同”两字,证明五代期间的吴越之地,曾使用过契丹年号。

纠错辨误,只是王象之倾情发力的一个支点。较之于其他地志,《舆地纪胜》还有诸多独到之处。

在编纂体例上,每郡自为一编,以郡之溯源为编首,诸邑次之,郡之风俗又次之,自此“地理总志的编纂才真正走上了规范化道路”。

在内容采集上,《舆地纪胜》对“郡中山川之英华,人物之奇杰,吏治之循良,方言之异同,古老之传记,以及诗章文辞之有关风土者,莫不摘其要而记之”,并“将诗和骈体文作为独立类目来注释一地之风俗景物”,此乃地志书的首创。

在物事归类上,王象之把一般地志中的山水、井泉、亭台、楼阁、佛寺、道观等内容悉数收入“景物”门类,重要地名的由来则单独注释。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王象之的编纂风格克服了以往地志过于严整、枯燥的毛病,不仅丰富了地志叙事美学色彩,还增强了地志的趣味性和人文性。

南宋资政殿学士李文肃在《序言》中写道,《舆地纪胜》是王象之毕生精力和智慧的结晶,“论次积日而成,致力非浅浅者”“学识之博,收拾之富,考究之精,会萃之勤”,无出其右,简直就是“南宋地志的‘百科全书’”。

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教育家邹逸麟(1935年—2020年)也说:“王象之写此书的目的非仅限于佐人笔端而已……其学术价值不仅远远超过与其体裁相仿的《方舆胜览》,而且不低于此前的四部总志,某些方面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舆地纪胜〉的流传及其价值》)

《舆地纪胜》凡200卷,编纂始于嘉定辛巳年(1221年),而现今见到的版本是中华书局1992年出版的,已散佚包括温州、婺州、衢州、处州在内的31卷内容,未免美中不足。

尽管如此,四川大学博士生导师李勇先认为:“无论是内容的详实该洽,还是史实的可靠性,都远远超过了以前的正史《地理志》和地理总志,代表了南宋以前历代疆域政区沿革研究的最高水平”。但是,“目前学术界对《纪胜》一书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与王象之在历史地理学发展史上所处的重要地位是极不相称的。”

初春,万物尚未复苏。我幽居在家,逐字逐句研读刚上手的《舆地纪胜》,纸页上浮现的这位乡贤,形象模糊而遥远,却又神秘地以某种方式与现实相连,令人肃然起敬。

“王象之志行高洁,为著《舆地纪胜》辞官远游。因出身仕宦之家,资财尚裕,但因潜心著作,无意治理家业,(兄弟)分家立业后又数次长期远游不归,花费甚巨,后逐渐衰败。《舆地纪胜》成书时,已感‘终年拮据’,不得不向亲友筹集出版镌刻之资,到宝庆三年(1227年)才将此书印行于世。三年后,王象之在精力耗尽、贫病交加中去世。”(《磐安先贤录》)。

静读如此冰冷的文字,内心油然生出莫名的伤感——有物质性的,也有精神性的。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俗世逻辑呢?嗟呼,自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

人的一生实在太短,做不了几件想做的事情。当王象之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山民们躬耕陇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且过着困苦生活,王象之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扶犁挥鞭,也吃不消掏葛砍柴,码下的文字又不能换钱果腹,长此以往,即便再殷实的家底,也会被坐吃山空。

山民过日子,不势利却很现实。他们把务农称作“做生活”,土地上的劳作,让他们从小就懂得,天底下没有比“做生活”更累、更苦、收入更微薄的职业。

做生活,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你想想,王象之只“嬉”不“做”,吃闲饭啃老本,活脱脱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怂人”(方言),即便不遭家人嫌弃,亦会被其他人看扁,更不会有人怜悯。

软弱无能者,曰“怂”。不过,若将“怂”字拆开,看到的却是“从心”——遵从心意,平淡充实地度过一生,即便穷困潦倒,不被待见,又有何憾呢。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一个人消失了,他曾站立的大地还在——山高水长,祖籍分明。

遗憾的是,《南里王氏宗谱》说,王师杞(即王师古)育有5子:炳、奕、火阜、熺、烘。宗谱与吴师道《敬乡录》所载竟少了“涣之、节之”,到底哪个准确?笔者之所以采信吴师道的文字,乃基于王象之《舆地纪胜》之《自序》。

再者,王象之在《自序》中还说自己是“东阳人”。而四川大学教授李勇先在《<舆地纪胜>研究》中认为:《宋史》有《王霆传》,称“东阳人,著有《玉溪集》”,以此推知“东阳王氏一家之学,确有渊源”,并猜想:“王象之与王霆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但证据不足,故不能作为推断王象之籍贯为东阳县的理由”,以致得出王象之为“婺州金华人”的结论。

总体而言,李勇先教授的推断没错,东阳和磐安原本是一家,尽管分分合合,但地域文化连筋带骨,兄弟亲情更是血浓于水。至于史书所载王象之与王霆的关系,正如李勇先所说颇有“渊源”,王象之是王霆的亲叔叔。

据传,王霆将军膝下无子,王象之还把一个孩子过继给他。私下觉得,倘若王象之日子好过,又怎会把亲生孩子过继给人家呢?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侄儿啊。

2023-06-14 潘江涛 ◆吴风越俗 11 11 义乌商报 content_350508.html 1 3 寂寞身后事——王象之及其《舆地纪胜》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