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在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上,素来有两个基本的标准:道德评价和历史评价。前者着眼于历史人物的人品和道德成就,后者则是着眼于历史人物对社会发展所起的作用。清末民初,那位被当作“世界上最后一根辫子”的辜鸿铭,很多人视其为“怪人”,对他的评价也不例外。
辜鸿铭的人生经历大致可以归结为“四洋”,即:生在南洋,学在西洋(留学英、德、法,除了中文,还精通九国文字,曾获文理工哲13个学位),婚在东洋(日本),仕在北洋(北洋政府)。他将《四书》翻译成书介绍给西方,使东方文化为世界所了解,他也成了西方人眼里的东方文化代言人。辜鸿铭擅长对中西文明作比较(在比较中也不乏走极端而导致“畸变”,如认为中国的“人治”远优于西方的“法治”)。他从三个层面谈及中国文化精神,言简意赅,颇中肯綮:“平民阶层,力行近仁;学者阶层,好学近智;领导阶层,知耻近勇。”深谙西方文化背景并洞察西方文明弊端的辜鸿铭,其卓荦之处在于:当西方对中国文化歧视时,他敢于说“不!”当民族虚无主义者力主“全盘西化”时,他敢于说“不!”(顺便一提:辜鸿铭将“民主”——Democracy拆成Demo-Cracy——魔鬼-疯狂,既流露出他对西方民主的讨厌之情,也反映出西方民主的虚假一面)当国人轻忽中西文化的双向交流,对中国传统文化隔膜而推崇西方传教士时,他敢于说“不!”这无疑彰显出辜鸿铭独特的人格魅力。从1901年至1905年,辜鸿铭分五次发表了172则《中国札记》,阐述东方文明的价值;1909年,英文著本《中国的牛津运动》出版,一些大学哲学系将其列为必读参考书;1915年,《春秋大义》(即《中国人的精神》)出版,在批判西方文明的同时,以理想主义的热情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
倘论当年的国际影响力,国人似无人堪与比肩。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都说“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毛姆访华与之晤谈后,对这位自称“古老中国的最后一个代表”很是崇敬。1913年,辜鸿铭和泰戈尔同时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有些史书说辜鸿铭保守、落伍,实不尽然。他在张之洞幕府工作的第一天看到一份致外国人的商务公文中,称中国货为“native goods”(合乎标准的土著货)时,提笔改为“Chinese goods”,突出了“中国”含义。同僚认为:习用日久,乍一改洋人难以接受。辜鸿铭怒言:“积非成是,奴隶思想!”应该说他身上充满着矛盾,不妨兹举三例:一、他拖着长辫不割,明明是清朝皇室的忠臣,但在全国上下为慈禧太后祝寿时,却在张之洞主持的庆典上作《爱民歌》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肆无忌惮地讽喻当朝权贵。二、面对民国初年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他力主恢复帝权的尊严,但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把“筹安会”讥为“臭安会”。袁世凯逝世后,当局明令全国举哀三天,他却请来戏班子闹了三天。三、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竭力反对新文化,反对白话文,但与新文化运动主将蔡元培、胡适过从甚密。蔡元培两次被迫离开北大,辜鸿铭都与之共进退,毅然辞去北大教授之职,以示支持。胡适曾于1935年写下《记辜鸿铭》,追忆两人的和睦交往。作为清朝的遗老遗少,辜鸿铭既有对末世的厌倦和不满,又有对末世的依存和眷恋;既有对新事物的渴望追求,又有对新事物的恐惧和不解。
1928年4月30日,辜鸿铭因肺病医治无效去世。李大钊在这位北大同事生前就赞誉说:“愚以为中国二千五百余年文化中出一辜鸿铭先生,已足以扬眉吐气于二十世纪之世界。”学者张中行则认为:“我想,如果说这位怪人还有些贡献,他的最大贡献在于,在举世都奔向名和利的时候,他肯站在旁边喊:危险!危险!”相隔15年,张恨水写《辜鸿铭决不会再生》云:“辜老头子既有小辫,当然是不会看风色,不会投机的好糊涂虫,于今有办法的先生,有不看风色不投机者乎?”
当年辜鸿铭拖着长长的一条辫子走进课堂,引发学生笑声,他坦然而幽默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谁敢说自己精神上没有残留一条辫子呢?”此言于今依然值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