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煮石 文/图

俗语“九九歌”之中，有一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大概意思是说三月中下旬，冰雪化开，万物复苏，春天来了，无数农民赶牛下地开始春耕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历代画家都喜欢表现“耕牛遍地走”之气象，他们不仅描绘牛的动作与神态，同时还往往将牛人格化，表现其品性和精神。

历史上出现了不少画牛名家，今仅撷取近现代四位美术大师之牛画，尝鼎一脔，以飨读者。

潘天寿：一味霸悍强其骨

一代花鸟画大师潘天寿，对于画牛情有独钟。

潘先生有两方闲章，一曰“一味霸悍”，一曰“强其骨”，极好地点明了自己的艺术追求。

在用笔上，潘天寿反对柔媚，强调铿锵有力，其书其画，皆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阳刚之气。这种艺术追求也影响了他对题材的选择，他喜欢表现秃鹫、劲松、荷花、水牛等，而一些娇小可爱的鸟类，则不太会进入他的画面。

潘天寿多次画过水牛，虽然画名或为《耕罢》或为《春塘水暖图》等，然画面主要内容，都是一头壮硕的水牛、几块嶙峋的石头。

数年前，笔者曾在潘天寿纪念馆欣赏到馆藏之《水牛图》，画作给予观者的超强视觉震撼，至今回味无穷。

《水牛图》为指墨画，沉雄阔大，生机勃勃，画幅达到142乘367厘米，堪称巅峰巨制。

右半边，重墨描绘了一头卧在水塘中的水牛，水塘仅以几条水波线点出。左上方起，安排了几块横卧的山石，一直绵延至画外。几处劲美之花草，看似漫不经心，却让石头“活”了起来。牛角、牛头及牛背各处，皆以强劲的线条写出，将指墨画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观者面前，这头近两米长的壮硕水牛，就这么直视着您，它的目光是平和的、慈祥的，甚或是谦卑的，但您却被深深地震撼到了。您会想到，它刚刚完成了繁重的劳动，现在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这正是所有劳动者的象征啊。您会想到，它的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沃土，春播夏收，春华秋实，丰收的喜悦，正是对劳动者最好的回报。

前些年，潘天寿竖式构图的《耕罢》（高228厘米，宽122厘米）以1.5893亿元人民币成交，画面内容与《水牛图》相近，也是一幅极为难得的巨制精品。

徐悲鸿：九州无事乐耕耘

徐悲鸿先生是我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者，尤以奔马享名于世。他画牛，也与画马一样，追求准确与艺术的完美结合。

青年时代，徐悲鸿留学法国，对西方古典主义艺术心慕手追。回国后，力倡“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他自己的素描功力，具备教科书般的典范，能把对象表现得形神兼备。

潘天寿画的牛，沉默如山，让我们感受到它静默之下的壮硕与力量；徐悲鸿笔下的牛，棱角分明，让我们仿佛感受到它骨肉的运动与张力。

徐悲鸿最有名的一幅牛画，自然非《九州无事乐耕耘》莫属。该画创作于1951年春，距离徐悲鸿辞世只有两年，纵横分别为150厘米、249厘米，是1949年后徐悲鸿为数不多的巨幅国画作品之一。

《九州无事乐耕耘》描绘的是初春时节的田间景色。画面中有一棵高大的老柳，其下二男一女共三位老农正在辛勤劳作。画面最左侧，近景画了一头老黄牛正拉着犁在耕地。人物、黄牛主要以线条表现，造型扎实，土地、草树则以意笔写之，虚实结合，独具匠心。

画作是赠送友人郭沫若先生的，起初并不为外界所知。1996年流到了拍卖市场上，以高价成交。2011年再次上拍，最终以2.668亿元的天价易手。

徐悲鸿与郭沫若友谊深厚，当年郭去参加了世界和平理事会，徐以此相赠，表达了对于新社会的欣喜之情以及对于天下太平的期盼之心。

1949年后，徐悲鸿经常带领中央美术学院的师生深入到群众中去，观察他们的生活，表现他们的劳动，用手中的画笔，赞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老百姓热情似火的时代风貌。《九州无事乐耕耘》正是最好的时代见证。

李可染：牧童遥指杏花村

齐白石高徒李可染，最擅长的题材有两个，一为坚实凝练的山水画，一为轻松诗意的牧牛。前者有代表作《万山红遍》《井冈山》《漓江胜景图》等，足以称雄画史；后者诗意盎然，一片天机，表现了一种中国化的田园牧歌之乐。

在李可染笔下，老牛稚子，千姿百态，极尽变化，画面弥漫“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恬淡与诗意，能够引起观者深深的共鸣。中国文化人既受儒家入世思想的影响，也受老庄出世思想的滋润。中国文化与艺术中，表现田园之思、农家之乐的作品，一直有着广泛的读者。

李可染一生画牛无数，还将自己的画室命名为“师牛堂”。他有一张《犟牛图》，只见一位儿童拼命在牵牛，草帽落在地上也不管，牛却闹起脾气，一步也不肯走。情景生动有趣，令人解颐。

李可染有言：“牛也力大无穷。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无华，气宇轩昂，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

一位能够从牛身上感受到“形容无华，气宇轩昂”的画家，真是牛的千古知音了。“师牛”二字，非虚言耳。

齐白石：祖母闻铃心始欢

齐白石从小放牛，对牛非常熟悉，总能简洁生动地表现牛的神态。

齐白石画过许多牛画，其中知名度很高的一幅，就是他92岁时创作的《牧牛图》。这幅作品，描绘了顽童牵小牛的情景。老人的题跋是一首诗：“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诗中还用小字加了自注：“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

原来，齐白石幼时家贫，10多岁就为家里放牛、砍柴。祖母听信算命先生的话，为他买了一个小铜铃，希望护佑孙子健康平安。祖母告诉他，带着弟弟好好放牛，傍晚下山时，她会在门口等着，一听到铜铃声，就马上开火煮饭。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92岁老人，已然儿孙满堂，念念不忘的，仍是少年时代祖母帮他系上的那个爱心铃。

我们不能说“画中的铃儿似乎太大了”，因为铃儿在齐白石的心里，回响了一辈子，它的样子，在老人的心中皇皇大哉；我们不能说“画中的牛儿似乎太小了”，因为牛在齐白石的心中，就是个一起成长的小伙伴，小伙伴儿还想在外面游荡， 一步一挪不愿回家，这不就是个正在撒娇的小小孩吗？

最深的情感，总是藏贮在最平凡的日常琐事中，一经点醒，百感交集。

齐白石创作于同一年的，还有一幅上款人为作家老舍的《雨耕图》。老舍是老人的知音，相交甚厚，先后收藏过上百幅老人的作品。《雨耕图》画面上端有远山小桥，近景一人一牛，正在雨中耕田。妙的是劳人、耕牛“与子同袍”——皆披着草衣，农村春日常见之景，在老人笔下平添了几分温情。

画家本性是诗人。日常生活中的情景、片段、人物，一经齐白石妙笔写出，往往让人过目难忘，原因之一，就是老人笔端似乎与生俱来的那份诗意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