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忆江南,一定不会忘记老底子的杭帮菜。
所谓的老底子,不妨从良渚文化遗址中寻找:五千多年前,杭州人就已懂得“饭稻羹鱼”——用稻米做饭,用鱼鲜做羹,专家认为,此乃杭帮菜的雏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随着时代发展,杭帮菜博采众长,渐渐从“浙菜”中脱颖而出,执“浙菜”之牛耳,不能不归功于大运河的开凿和宋室的南渡。
隋代钱塘升郡,大运河开通,南方财富汇聚于杭,北上中原。杭州由此成为融经济、文化、政治、交通于一体的南北大动脉终端,汇集了各地的饮食风情。譬如,京帮擅长制作难度较大的“硬菜”——熊掌、燕窝、鱼翅、海参……这些山珍海味强调吊汤、重火劲、重入味,菜品味醇、香厚。有了大运河的便利,杭州的众多酒家、餐馆引进了不少京帮菜馆的优秀厨师,他们各展所长,杭帮菜中自然少不了清扒鱼翅、稀卤海参、蟹黄鱼肚等等高档京帮菜。只是,厨师们在菜肴风味上略加改进,更迎合南人的胃口。
宋朝君臣原是居住在黄河流域的北方人,传统食物是面条和羊肉。当年,他们因“靖康之难”被迫迁都于杭州(临安)后,也把饮食习俗带到了江南。而首都杭州既有物产丰博之利,又有碧海青山之秀,杭州人又善于博采众长,终于造就南北杂糅的杭帮菜完整体系。到了清朝,杭帮菜达到更高水平,乾隆西湖行宫御膳食谱保存至今,仍不失为杭帮菜的精美缩影。
所以说,杭州的美,不仅美在“东南形胜”,也美在“自古繁华”;不仅美在“春来江水绿如蓝”,也美在江河之外的“商贾云集,酒肆林立”。如果说灵山秀水是来自大自然的丰厚馈赠,那么杭帮菜便是点缀于山水间的饰物,南北辉映、相得益彰。
有评论家说,中华民族大大小小的融合数不胜数,大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杭帮菜历时八百余年,既能高度融合又能清楚分辨南北特色,不得不说是个传奇。
一款好的菜肴,不外乎色、香、味、形俱全。杭帮菜之所以是个“传奇”,除了看色闻香品味之外,更能发挥想象,体悟意境。
意境,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是中华民族在长期艺术实践中形成的一种审美意趣。杭帮菜既注重色香味,更讲究意境美,以满足消费者精神上的快感和对现实生活的体味。《梦粱录》说:“杭城风俗,凡百货卖饮食之人……盘食器皿,新洁精巧,以炫耀入耳目……”
美馔美器,美美与共。只要稍微留意,即能发现杭州的大厨善于运用刀法、配色、装盘等烹饪技艺和美学原理,把精与美、强与巧有机结合,在不经意中呈现出一种含蓄之美。譬如,传统名菜薄片火腿,片片厚薄均等,整齐划一,每片红白相间,造型犹如江南水乡的拱桥,仿若一幅水彩画。
“一菜一典”,又是杭帮菜的另一文化特色。像东坡肉的轶闻、叫花鸡的来历、西湖醋鱼的传说、龙井虾仁的联想、宋嫂鱼羹的佳话以及莼鲈之思的寓意,无不诗情画意,趣味盎然。
不独如此,念一念那些传统名菜名点,也都是滴溜溜地顺口——龙井虾仁、叫花童鸡、蜜汁火方、清蒸鲥鱼、火蒙鞭笋、荷叶粉蒸肉、西湖莼菜汤、咸件儿、片儿川、猫耳朵等等,光听听菜名,就仿佛置身烟波浩渺的西子湖畔,临湖沐风,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行文至此,似乎可以打住。但“妈妈的味道”忽然勾起我的乡愁,很想再啰嗦几句,说说金华的饮食。
窃以为,金华菜肴颇有古婺风味,特别是那只小巧玲珑的“两头乌”,不仅模样可爱,还能催生系列美食。为何“浙菜”中的“婺味”还是缺失?
余生虽晚,却老早关注到了这一现象,并在《金华味道》的《后记》中进行了分析:“因了‘四省通衢’的地域特点,长期以来,南来北往的客人如同流水,把金华原本的一点地方特色也冲淡了。现如今,金华人的口味守着一个‘中’字,即便是同一个体,甜也可咸也可辣也可酸也可臭也可。”
金华人不温不火的脾性,往好里说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但在众口难调的饮食江湖里,没有特色的食物,就像没有“风骨”之人,怎么也撑不起独树一帜的局面。
如果说,先天不足是历史造就的,尚且情有可原,那么,后来者主观“犯昏”,就不是一个“守中”所能掩饰了。
“蜜汁火方”以火腿、蜜枣为主料,是源于金华的杭帮菜,颇受老一辈台湾同胞的喜爱。而在金华范围,除了一二家高档饭店能做这一特色菜肴外,哪几家街头小店会烧敢做?
吃肉不如吃鱼,吃鱼贵在鱼头。一尾硕大的花鲢,宜做一鱼三吃。那鱼明明产自婺城的沙畈水库或者东阳横锦水库,金华的大小饭店却偏偏标示“千岛湖”。
还有,一碗用水淀粉勾芡的面疙瘩,明明是金华乡间早年不起眼的羹食,却稀里糊涂地叫作“福建羹”。不止一两次,不明就里的客人问我:金华的“福建羹”好吃,是福建人做的吗?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总觉得,食物的“风情”包含着强烈的地域特色,既要传承,更需创新。唯其如此,一座城市的饮食文化才能在“述当年经典,探今日民俗,谱发展之歌”中风生水起!